儿童教育政治学 ——关于天才

汪丁丁

 

            何为“天才”?关于天才的科学研究,很难,晚近十年有所进展。科学研究的前提或开端,是对现象加以分类和统计。天才是一种现象,但天才很难被分类和统计。不论是高斯的正态分布还是高尔顿的钟形曲线,大致刻画的,是“平均”状态。天才或白痴,是相对于平均状态的足够远的偏离。依照我们绘制分布曲线的惯例,向右方偏离足够远可称为天才,向左方偏离足够远可称为白痴。钟形曲线不同于随机事件的正态分布曲线,“钟形”反映的是人类奋力向上所致的非随机性。

            我看到太多家长希望孩子是天才,而且往往因此而扼杀了天才。所以,我有必要在这里普及一些关于少年天才或“早慧儿童”(child prodigy)的常识。中西古今,天才被认可之后,往往记录在案,有史料可查。例如,中国北宋的天才画家王希孟,18岁成名,“千里江山图”,藏于故宫博物院,然后在23岁死去。汉代贾谊是另一位有名的少年天才,脑崩而死。目前参与美国“早慧少年跟踪研究”项目的唯一华人被研究对象,广东移民澳大利亚的华人后裔数学家陶哲轩,24岁成为UCLA数学系史无前例的终身教授。印度人拉马努金(Srinivasa Ramanujan),早慧并终生延续他的数学天才。爱因斯坦被认为是天才,但不是早慧儿童。小密尔(John Stuart Mill)是早慧儿童,但他的天才大约在中年以前就消失。我从他的浩大全集(占用1.5GB存储空间)里看到,他的天才或许已转化为智慧。毕加索是早慧儿童,并且是天才艺术家。此外,纽约的符号逻辑数学家克里普克(Saul Kripke)是早慧儿童,并且被认为是天才哲学家。西方最著名的早慧天才,当然是莫扎特,5岁作曲,终生保持着音乐原创能力。此外,数学家高斯,是公认的早慧儿童,且保持数学天才至晚年。这些人物的传记和对他们的观察,让我们相信早慧儿童常有下列表征:(1)俗语所称“不合群”,或西方学者所说的“outliers”(统计回归时呈现在散点图里远离回归直线的“野点”)。用休谟的描述就是,早慧儿童或天才人物,在他们所处的社会里往往与社会脱节(disconnected),他们喜欢独自工作,尤其不喜欢社交。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描写,有些像自闭症儿童。而被诊断为患有自闭症的儿童,确实更经常地表现出数学和音乐才能,读者可检索陶哲轩的一位兄弟的故事;(2)原创性,在任何方面,或仅限于某些方面;(3)智商测验通常高于140,或180,虽然,这一测验至今只适合西方文化;(4)多少有几分疯狂,这是罗马智者塞内卡的描写,“没有一位天才是不沾点疯狂的”;(5)创造的激情,常因此而违反幼儿园或小学老师严厉监督下的行为规范。

       脑科学的研究,最著名的一篇见于20011月《自然》杂志“神经科学”(“Neuroscience”,vol. 4no. 1pp. 11-12),标题是“what
makes a prodigy
”,作者Brian
Butterworth
报告说,一位数学早慧儿童脑区的正电子成像研究表明,他有异常活跃和发达的“场景记忆”,于是可以“看见”大量且漫长逻辑推演的中间结果。让我提供一些脑科学解释,场景记忆(episodic memory),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多次介绍过,心理学家称为“暖记忆”,目前仅见于人类和少数会唱歌的鸟类,1982年开始研究,至今模糊不明。人类之所以有“历史感”,脑科学家相信是因为有场景记忆能力。例如,我十几岁时,在北京月坛公园的晨雾里记忆英文单词,我写过那一次经历,突然,从晨雾里走来一位老人,坐在我身边,……告别时,他请我不要忘记两句话。这一场景,永远被我记住了,可是他请我不要忘记的那两句话,我始终无法记得。与场景记忆相对而言,心理学家认为是“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又称为“冷”记忆,就是“背单词”时我们用到的记忆能力。暖的和冷的记忆,是人类可读取和改写的长期记忆的最主要部分。暖记忆的开发与扩展,我相信,反比于儿童的焦虑感。我在讨论儿童早期教育的一系列文章里解释过,此处不赘。

            回到早慧儿童的上列五项特征,我请家长们回顾自己的孩子,是否因为表现出这些特征而遭到打击?这就是家庭政治和学校政治,肮脏的那种。又是否孩子并无此类早慧儿童特征而家长非要孩子成为早慧儿童?这也是家庭政治和学校政治,也是肮脏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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