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在許多方面的確是越來越像大陸了,比如說今日不少人在網上月旦時事的時候,都喜歡一上來就先祭出個「利申」。

所謂「利申」,自是「利益申報」的簡稱,在大部份情況底下,「利申」並非真的要申明什麼利益瓜葛,而是想先把自己的立場說清楚。例如「首先要講明,我是人力粉絲」,或者「我絕對支持拉布」,或者還要再衍述一番,把這個立場講得透徹一些。然後才能細細說明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觀點。

這可真像大陸,而且還是三十年前的大陸。回看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時期的出版物,特別是翻譯書,前言也總少不了這類「利申」:「值得注意的是,本書作者的觀點難以避免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的偏狹,具有唯心主義的傾向。我們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主義的歷史觀點,批判地分析其中的盲點與不足……。如此才能較好地發展我們自身的美學研究,參與到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精神文明建設事業。」經過一輪廢話,好不容易,我們才總算看到了一本古希臘藝術史入門書的正文。

「利申」的唯一作用就是「表態」,表達自己對某種政治立場或某套意識型態的忠誠。把話先說在前頭,以免人家誤會,一下子火遮眼,將我打成「反黨份子」(或者「港奸」、「賣港賊」)。問題是為什麼大家要害怕自己給人誤會呢?好端端地說理,怎麼會惹來「反共」或者「賣港」的嫌疑?那大概是因為許多讀者並不真的期待說理,他們只想得到共鳴,也就是想要看到更多人和自己的立場一致,見解一致。他們不願學到什麼自己還不曉得的事情與觀點;他們唯一願聽的聲音,就是自己言語的回聲。

好玩的是,「利申」的存在恰恰點明了一項事實,那便是儘管立場一致,同一個立場之上也還能樹立數不清的區別。我先表態效忠,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有點複雜,甚至和同一派人的主流看法稍有差異;我可不想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就給我扣上一項簡單的帽子。而說理,豈不就是為了使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更形細緻,豈不就是為了令我們的思考更加複雜?那是任何現存立場都包涵不了的細緻與複雜。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之中,我讀老友陳景輝的書稿,一頁頁這麼看下來,真是不能不感慨時光流逝之快,世事變幻之奇。想當初剛剛認識景輝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好是我非常尊敬的藝術家,楊秀卓老師的高徒。景輝雖然無心於學校課業,卻喜歡讀些一般大學生都未必啃得進去的哲學書,同時對種種社會政治議題異常投入,彷彿讓我看見了少年時代的自己。後來胡恩威和我開辦「牛棚書院」,他也常常過來活動,便多了不少和他一起討論問題。

那個時候,我們其中一個共識就是不滿香港主流社會天天把「理性」掛在嘴上的風氣,覺得那其實是種「理性」的誤用,甚至是種反理性的表現。例如掌權的建制派領袖,每逢示威遊行,每逢抗議集會,都要走出來勸告大家「理性一點」;似乎政治運動一上街就是不理性。就連遇到批評和反對,他們也要說這是「不理性的謾罵」。為什麼街頭集會不理性?為什麼不合己意的評論不理性?他們從不解釋,好像大家都曉得,理性就是遵從既有的秩序,就只是一種沉默的合作而已。

在我看來,這種把理性等同於不爭論的保守態度還不算最壞,更糟糕的是將理性貶低為犬儒,乃至於虛無。最好的例子就是某些電台Phone in節目,討論一樁意見分歧的事件,主持人先請A君發言三分鐘,再請B君回應三分鐘;兩番來回之後,很客觀很持平的主持人就會打斷大家,下一個最中肯最理性的結論:「這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你有你的看法,他有他的立場,大家要互相尊重。香港畢竟是個言論自由的社會。」

多少年來,香港就是一個這麼「理性」的地方;多少關乎重大價值選取的討論,多少關乎根本政治立場的辯析,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胡混過去。理性不再是在論辯過程中層層深入的探索,不再是不同觀點的仔細鋪陳;而是各說各話,溫吞客氣,然後不爭論。彷彿大家都很害怕認真地面對立場與價值,想方設法地迴避那些傷感情的問題,並且聲稱這才叫做「理性」,還要拿它當做言論自由的證明。

還記得已故的「斌仔」曾經激起安樂死的討論,但沒過多久,我們就集體迴避了這個煩人的課題,以一句「社會有不同意見」輕輕帶過,迅速將這件事轉化成群星送溫暖式的香港故事,十分「積極」,十分「正面」,也十分地香港。在當年的香港主流社會看來,理性似乎不是用來衍述不同意見的程序,也不是用來深化不同立場的力量,而是我們逃離立場之辯的藉口。在社會運動上是個積極行動派的景輝,當然更加討厭這類和稀泥式的言談。沒多久,他就在他自己肯認的價值引導之下走上了街頭,靜坐、苦行,乃至於絶食,終於成為香港「八十後」的代表人物之一。

當年我們迴避「理性」二字,猶如迴避咀咒;不料如今我卻讀到了一個反過來勸大家要理性一點的陳景輝:「公共討論淪為污名化的遊戲,而非更好理由的追逐。問題不再是可供分析的『誰更合理』,而是難以驗證的『誰更忠誠』。人們最終忘記,講究公共理性(public reason),本來就是民主的一部分。這裏所談的公共理性,並非之前溫和派用以規約公民行動和情感的所謂『和平理性』,而是一種自治原則」。我們曾經最怕聽人教訓大家「理性」。怎麼現在卻輪到比我年輕,也比我更有行動力的陳景輝站出來呼籲理性了呢?

這裡牽涉到的時代精神之更易,真是快速得叫人難以應對。才不過五、六年前,香港人還挺喜歡把理性當成擋箭牌,用以躲閃一切關乎價值和立場的認真追索。今天,許多港人卻變成一群試圖在一切文字和言論之中迅速發現立場,並且拿住立場死纏不放的信徒,甚至將陳景輝這類還在倡言理性的人打作「理性霸權」。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香港人終於醒悟,了解到立場和基礎價值的重要,不再為那套偽裝客觀的「和平理性」所迷惑?

我有點懷疑,如此迅速的顛倒並不是真正的成熟與進步。在不願意談半句立場問題,與只關心立場問題之間;在極端的虛無,與極端的狂熱之間;也許只不過是隔了薄薄的一張紙而已。兩者共同的地方始終是理性之匱乏,前者是單純地描述不同立場的存在,然後中斷理性的深入分析;後者是單純地選定一個立場,然後拒絕理性的展開差異。換句話說,這兩種社會政治取態只不過是一塊銅板的兩面而已。就像一個人從什麼都不相信的犬儒,急速轉化成最死忠的狂熱信徒;這種轉化的內涵,往往十分可疑。

難怪景輝的文章老是令我覺得吃力,並非他的行文用字有毛病,而是他的立場太尷尬。一方面是個街頭行動派,要開足火力揭穿「和平理性」的面具;另一方面又是個時局之中的思考者,要冷靜下來重申「公共理性」的必要。左支右絀,兩面不討好,這大概就是理性的代價。我想他一定知道這點,知道這種態度是不能讓他成大名當教主的;但我也曉得,他並不在乎。

(本文是梁文道為陳景輝新書《草木皆兵——邁向全面政治化社會》所作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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