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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秀全恐怕是武周皇帝武则天之后,中国最喜欢咬文嚼字的帝王,在他的身体力行下,上至诏旨诰敕,下至收条、底簿,在不明就里的外人读来,往往比读天书都困难。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洪秀全是个凡事都喜欢标新立异的帝王。主流历史学家曾根据洪仁玕、蒙时雍、李春发颁发于辛酉十一年(1861年)的《通令合朝内外官员书士人等戒浮文巧言喧谕》中“文以纪实”、“不须古典之言”和“不得一词娇艳,毋庸半字虚浮”等字样,断言太平天国“推崇文学革命”,提倡“明白晓实的文风”,这种说法之站不住脚,只需随便翻开几篇太平天国的诏旨诰敕,看看是否“明白晓实”,甚至是否能看明白到底在说什么,就一目了然。

事实上洪秀全所谓“戒浮文巧言”的真正意思,洪、蒙、李三人那篇文告中已说得明明白白:在洪秀全看来,自己是上帝的亲儿子,耶稣的亲弟弟,是古今中外人世间空前绝后、唯一的开国君王,以前的帝王将相固然要一笔抹煞,以后“天国一统江山万年万万年”,君王自然只能是自家子子孙孙、同样姓洪的“代代幼主”,如此伟大的人物,怎么能让天下文翰之间,继续充斥着早被自己“降级查办”的“孔丘、孟轲、唐太侯、梁惠相”们的陈词滥调?

癸好三年(1853年),洪秀全下令“诏书盖玺颁行”,除了盖着“旨准”印章、表明他准许阅读的几十本“太平圣书”外,其它书就算不至于“一概焚烧”,那也算“低书一等”,这些“妖书”里的典故、成语,说轻了也算“不脱妖气”,又如何能用在“我堂堂天朝”的官样文书之中?

从目前保留下的、“戒浮文巧言”前太平天国官员之间、太平天国官员和外国来宾之间的一些书信、礼单,这类故典、套话的确屡见不鲜,这在当时的“俗人”看来司空见惯,贵为“太平天子”、平常除了读点、写点也就只剩下和几十名“娘娘”、女官周旋之类琐事的洪秀全,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戒浮文巧言”绝不是让大伙把文章写得更通俗易懂(这明显与事实不符),当然也绝不是不让大家在文章里用典故,而是只许用他洪秀全家的典故,别的历朝历代在他的不懈笔耕和删削焚烧下,理论上早应不复存在,其典故(大约应叫做“妖典”)自然也不应存活下去。

所谓“洪秀全家的典故”,包括“天父天兄”,他天王洪秀全,他和耶稣的双料儿子、幼天王洪天贵福,以及他们的王国——太平天国一应典章制度(可俗称“天典”),按照洪仁玕的说法,就是在写官样文章时,要“首要认实天恩主恩东西王恩”,然后再“实叙其事”,这哪里是不让用典、不让说套话,分明是连典和套话都只许“规定动作”,不许“自选动作”,明清八股取士只许“代圣人立言”,也不过只管到考场以内,洪秀全与之相比,可谓管得太宽了。

问题是“妖典”传承久远,普通人就算没文化,听也听得个半熟,官吏、书办之类当差办公的,自更驾轻就熟;“天典”要么是洪秀全自己杜撰,不过几年寿数,还羼杂着外乡人难以索解的客家方言,要么就是舶来的“洋典”,对不信天主教、基督教的三江两湖士子而言,同样天晓得写了些什么,熟能生巧,既然熟不起来,这“天典”用得自也吃力,别说官员、书手们自己用来麻烦,便洪秀全兴致勃勃写篇“天典”堆积、自我感觉良好的“天命诏旨”,文武百官却没一个识趣的,岂不骚了他洪大王的“天兴”?

于是洪大王便只得“大开天恩”,劳心为大伙准备五花八门的“工具书”,好让大家用起读起“天典”来方便一些,能做到“言之有典”,显得那么有“天学问”。

洪秀全推出的第一部“天典工具书”,是辛开元年就“旨准颁行”的《太平礼制》,这部书里记载的,是所谓“为官称呼”,包括他的子女、诸王百官及其几女的“臣下称呼”,以及这些大人物之间如何称呼等等,详细周到到了连“国岳(天王某位‘娘娘’的爸爸)见贵岳(东、北、翼王某位‘王娘’的爸爸)”该如何相互打招呼都设置“专有名词”的地步,目的自然是让“臣下”们打招呼、写文章时懂得他洪家的“规矩”,知道怎么“合理合法”地拍他们一家人的马屁。

辛开元年就是1851年,也即太平天国建国的第一年,这本《太平礼制》诞生于太平天国攻占的第一座城市——广西永安州(今蒙山县),那时候除了州城和城外一里七十村的方寸之地,偌大中国处处都是“妖城池”,就这小小的“天朝”也被几万“妖兵”围得水泄不通,缺吃少穿,甚至拿铜钱、萝卜当炮弹打,洪秀全在这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下,还惦记着“天典”的普及扫盲大计,其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此后《太平礼制》多次改版,以迁就“天朝大员”们的官称变化,已知的重大修改版就有两次(目前保存有“戊午八年新镌”版,但这本修改版记载的官爵,许多却是己未九年末、庚申十年初才封的,因此实际上是改版而又改版的),足见洪秀全对“让写字说话的人知道怎么尊重自己”这个“最重要的天典”是多么关怀备至。

或许是不亲政的缘故,太平天国前期,“天典工具书”出炉较少,等到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人死的死、走的走,洪秀全不得不管事,这类出版物就编得多了:

有戊午八年(1858年)编的《钦定制度则例集编》(已失传,从书名看,应是记载太平天国各种制度、条例,供人们查阅、参考也引用的工具书);己未九年(1859年)编的《己未九年会试题》(洪仁玕奉命编纂的考试工具书,内容是把用“天诗”典故出的八股文试题,让洪仁玕亲自写一篇范文,供有意报考“天试”的士子们参考,以免他们日后在考场碰到这类“天典试题”不知如何下笔);约在辛酉十一年(1861年)编的《钦定敬避字样》(鉴于洪秀全规定的避讳字实在太多,专门编写了一本收录各种避讳字,并指点如何寻找“替代方案”的工具书,以免文武百官、以及文武百官的“秘书”们不小心犯了忌讳,被“斩首不留”)等等。

此外还有些“手抄本”,如保存至今的“天朝爵职称谓”(记载各王爵的头衔、称呼,以免“秘书”们写错了丢饭碗甚至脑袋)、“天朝钦定文确”(记载各种上行、下行、平行文书的法定名称、格式套话等等,以免弄错“天典”连累“秘书”的上司升官发财)等等,究竟是洪秀全或洪仁玕统一组织编写,还是那些惟恐被“天典”弄晕的“秘书”们私下自编,如今就很难搞清楚了。

编写“天典工具书”这项工作,洪秀全和他的“亲密战友”洪仁玕还是很重视的,一再改版且不去说,哪怕国势颓废到不堪地步,他们也还惦记着“天典工具书”的编辑工作。

《钦定敬避字样》这部迄今太平天国已知最后一本“工具书”,如今只保存下当年书手汪克昌带回老家的一本手抄本,当年却屡屡被清方幕僚、师爷,乃至地方文人、上海冷摊淘旧书的看到,甚至有说“此书随处可见”的,可见发行量大到惊人。

洪仁玕被俘后曾供称,他出京时曾面受洪秀全“遗诏”,让他“赞襄内外”,并“注述六部则例及各事有益者”。洪仁玕这次出京,时间是“癸亥年十一月十六日”,也即公元1863年12月28日,此时距离天京城失守不过半年多一点,天京外围最大的据点、苏褔省会苏州业已陷落,已到了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他之所以以“赞襄内外”的“总理”要职匆匆出京,就是洪秀全鉴于救兵、粮草迟迟不到,派他去湖州、丹阳等仅存的几个太平军据点催调兵、粮,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洪秀全对族弟、首辅近乎遗嘱的最后交代,其主要内容,竟然是修订一部“天典工具书”(当是失传的《钦定制度则例集编》),可见对洪秀全(当然被俘还念念不忘这一“神圣使命”的洪仁玕也一样)对这些“天典”,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对洪秀全而言,这些“天典”是其神圣地位、崇高权力,以及地位、权力所给他带来的一切的概括、浓缩和保证,他可以损失兵马,丢失城池,损耗钱物,却不舍得丢掉这“神圣”的一切。

然而“天典”着实太琐屑麻烦,太平天国里有学问的官员、“秘书”往往不屑这一套,粗通文墨的官员和“先生”们,又实在不具备拍这些高级马屁的基本功,因此洪秀全言之谆谆,到了基层也就将就着凑合,《贼情汇纂》在谈及《太平礼制》实行情况时说,书中记载的各种“为官称呼”实在太麻烦,“贼首”们记不过来,就瞒着洪秀全加以简化,比如原本各级官员、他们的子女亲戚都有不同的专称,但实际上当官的都叫“大人”,他们的儿子都叫“公子”,反正“永不出宫门”的洪秀全也看不见听不到,且不怎么爱批阅奏章、军报,瞒哄起来也是说难不难。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官员和“先生”们为了工作需要,也仍然要备上一些在洪秀全看来根本就该消失的“妖典工具书”,比如《字典》《说文解字》之类,杨秀清生前曾假托上帝之口,要把这类“古书”删改后出版,但洪秀全阳奉阴违,基本未照办,官员、先生们只好“顶风作案”,沿用“妖版”。对此洪秀全的变通方法是改书名:张汝南在《金陵省难纪略》中说,他把《字典》改叫《字说》(只有天父天兄天王的“天典”才能叫“典”),《说文解字》改叫《其文》(为啥连“说”也不让,就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就连“改名运动”也是看似风风火火,实则敷衍了事:就拿《字典》来说,曾在太平军衙署当过“先生”的张汝南言之凿凿,说改名“字说”,担任“钦命文衡正总裁”,也就是太平天国文化战线第一把手的洪仁玕,却在官方公告中说改名“字义”,究竟是他们中谁记错了、洪秀全不小心改错了,还是改了一回觉得不满意又改第二回,那就真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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