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大陆,有关鲁迅的任何相关动静都会触动社会的敏感神经。

上周,鲁迅的散文《风筝》从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版《初中语文》中删除,出版方人民教育出版社称“教材的文章替换只是根据教学难度进行的技术层面的调整”,引发了文化界、教育界间无法平息的风暴。

鲁迅在中学语文课本中的地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论资排辈”的产物。“鲁郭茅巴老曹”(指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和曹禺)的排序等级森严,这六大天王始终在中学语文课本中占据重要份量。

而长期以来,鲁迅的人物形象与精神性格,在不同时代根据不同需求,一直进行着微妙的调整和权威的解释。担负着塑造新时代新人的语文教材,也紧随着不同时代的不同要求而加以调整。

鲁迅的创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核心文化资源之一,他对于传统文化颠覆性思想、他对社会事件的尖锐批判,形成一种充满力量的新语义力场。鲁迅的作品奠定了新白话文的怀疑态度和消解语势,他以非凡的语言才能所构建的文学作品令人读之难忘,成为新派知识青年追读的精神食粮,而鲁迅本人则变成不满于时代的青年们的精神导师。

在新旧文化彼消此长的微妙对峙期,鲁迅作品是一股巨大的超能量块,只有如毛泽东那样的人,才能对这一非凡能量块心领神会地掌握,并加以巧妙的运用。

鲁迅是一座丰富的文化宝藏,但他一直被有意识地塑造成、解释成一种革命思想家的特殊形象,却无视他的怀疑精神。实际上鲁迅对被封的真理看门人一贯持怀疑态度。他在《鲁迅自选集序》里说:“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我也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鲁迅的自我怀疑、以及对他人的怀疑,既敏锐又深刻。他的对“这批人们”的“怀疑”,即便用到今天,也还合适。

在1930年代,新文化运动已取得对旧文化的优势,并成为正统思想界文化界的主流,从文言及旧白话中脱颖而出的鲁迅体新白话文,成为新时代最犀利的解剖刀。鲁迅去世后遗留下来的一笔巨额的精神财富,被国民党视若洪水猛兽,而让反对者毛泽东及其同志白捡了这样一颗精神原子弹。掌握了对鲁迅的唯一解释权后,毛主义得到了新文化运动曾有的那种势如破竹的力量。通过对鲁迅体白话文的活用,毛文章具有魔幻般的召唤力量,在百万知识青年心中燃起熊熊的烈火。以这样犀利的文风,毛泽东让自己一生中最大对手蒋介石先生彻底失去了内力。蒋公本是流氓出身,奈何走入歧途热爱上了传统文化,却不知唐人早就发现:“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蒋写文章之乎者也绕来绕去的一团乱麻,哪里比得上毛润之那种清新活泼的文风?

思想和作风都充满激情的、不无天真浪漫的知识青年如过江之鲫般,穿山越水地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欢快热烈的生活之余,知识青年们就分别进入抗大、鲁迅艺术学院等院校进行学习。在这样的革命背景下,原本就具有卓越才华的鲁迅,成为新时代、新文化的一个巨大偶像。

在1949年以后,中国共产党需要以被塑造的鲁迅形象来谴责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因此鲁迅扮演着思想家和革命斗士的角色,他的尖锐思想和犀利语言,是切开两千年中国封建社会那层臃肿脂肪的锋利手术刀。如《狂人日记》谴责旧社会是“吃人的”;《祝福》控诉“万恶旧社会”对普通劳动群众的压迫;《阿Q正传》《坟》等揭露中国文化的冷漠的“国民性”及“看客”文化;《伤逝》描写普通知识分子的精神颓唐和肉体的衰败。这些,都被定位成了革命文学的典型样式。但《在酒楼上》这样的深刻反思性作品,则不被提倡。这部作品通过对主人公“魏连殳”的塑造,鲁迅令人不安地表达出了对社会革命、对革命者、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怀疑。在曾经的热血青年魏连殳的身上,鲁迅发现革命者最终没有改变社会,反而被残酷的社会改变了——冷漠、无情、顽固的社会像沼泽般吞噬了一切。

鲁迅的《故事新编》是现代文学中的杰作,但因为集中作品中充满怀疑精神和游戏精神,充满对既定社会秩序的消解力,而无法在阅读理解上加以有效的引导和管理,而被语文教材指导者和编写者有意地排斥着。失去了怀疑精神的鲁迅、失去了对现实决不妥协精神的鲁迅,成为了一具光滑的陶偶。

不论鲁迅的文章如何增减,在中国大陆教科书中,鲁迅的作品以及对他作品的标准解读,自1949年后六十多年来如魔咒般,控制着学生们的阅读、思考,展示着新文化对旧文化的鄙视。

被利用和被逐步删去的鲁迅,都显示了中国教育体系的专断。这种体系,表面上是被严厉的考试制度所控制,实际上,以官方严格界定之后给出的标准理解标准答案,才是最隐蔽而巧妙的运用。标准答案控制了学生们的思想,让他们无法逾越教材的雷池一步。一旦失去标准的解释,一旦找不到标准答案,学生们就会产生惊慌和沮丧感 。在学习的黄金时代,自由思考原本是最重要的,但通过标准答案和标准理解的方式,中国大陆的教育体系精准地摘除了自由思想这颗脑垂体腺。

叶开是作家,文学杂志《收获》的编辑,著有《对抗语文》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