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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早黑严实了。一街的商业繁华褪去。

  赵洪刚迷迷怔怔地闷着头,他披着衣服,趿拉着鞋,蹲在屋子正中,没开灯。屋外面的雨丝淅淅沥沥地飘着。他已经是眼窝深陷,想心事儿想得脑子疼。

  霓虹灯不闪了。下了雨外面满街的广告牌就不闪灯了。这屋里就特别地暗。但二环路上的车流还是轰轰隆隆地响着。赵洪刚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他脚边的烟灰缸里已经是一堆烟头,满房子烟雾,呛人的眼睛。

  赵洪刚是个农民,但是现在没地种了,他成了这座大都市边上的市民了?盼了多少辈子能吃上商品粮,不给国家交粮了,这日子来得太快太猛,赵洪刚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

  原来这屋子外面就是庄稼地,村子处在城郊结合部的地带。现在这里已经是繁华的商业街。一条宽展的二环路切开了村子和庄稼地,一座座高楼大厦像森林和怪树一样地迅速在路两边矗立了起来。城市迅速地扩展,把这个农业村子到底是消灭了。村民们现在全转成了城市户口。照理说日子应该好过了。可是这狗日的世道,心里的窝心事儿没法提。

  一晚上他想着心事,但心思总是不集中,想着想着就跑神儿,一下就忆起了十几年前。那时候他刚和吴蜜儿结婚。蜜儿没要他的彩礼,这个女人从打和他结婚就有点邪气,她竟然坏了这一带的风俗,她啥也不要嫁给了他。她有钱,她是从南方闯荡回来的女子,她倒贴给他钱。吴蜜儿是个陕南汉江边的女子,那地方穷山恶水,她就想来这大城市里生活。

  两人是相亲认识下的。

  赵洪刚见了吴蜜儿一下眼就直了,心里呼呼嗵嗵地跳,那年他二十三,她二十一。两人在一家小饭馆见面,介绍人是村里一房远亲。人家介绍完了走了,两人一块儿吃饭。

  他不敢看她,只觉得她太漂亮太水灵太会勾人迷人,他觉得自个儿压根不配她。他闷着头吃饭,却见她笑。

  他看着她说,笑啥?

  她说,饿狼啊?

  这是他俩说的头句话。他这辈子记死了这头句话。

  赵洪刚觉得这就是缘分了,是命。两人见面只一会儿功夫,像是上辈子就认识?她对他说的头一句话是认识了他很久的女子才会说出来的话——饿狼啊?

  再之后两人好上了,好得天天见面。没一个月功夫,两人同居了?她主动,她和他在晚上去商业街浪荡,她的胳膊一下就挎在了他胳膊弯儿里。他一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就偎依着他,哧哧地笑。

  没几天他就把她推到了一棵大树黑影下亲了她,她也亲他,两个人长长的亲嘴儿。

  他受不了,抱住了她又往黑影草丛里走去,两人坐下了,相互抚摸着,她在他怀里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压根没到一个月,他把她办了。在他家里。

  头一夜,他一下像是化在了她身上,她的肌肤白嫩,腰肢细软,奶头高耸,缠着他的身体像条蛇。这个女人在床上敢疯会玩,她还会可着劲儿地撒娇。

  之后两人说到了谈婚论嫁。

  他说,咱结婚吧?

  她在他怀里拧着,说,行啊。你敢不娶了我,事儿可就大了。

  他说,咋就大了?

  她说,我会在你们村子里闹。找你们老村长和老书记闹和。

  他说,我娶你,怕你不愿意!

  她说,愿意。

  他说,我可是个农民,你咋能看上我了?

  她还是在他怀里拧着,说,一眼就看上你了。我也是农民,屋里也是种地的。但俺想当个你们村儿的村民。

  他说,办事儿的钱我得备一下,彩礼得多少合适?

  她说,啥也不要。有房子有人,成家过日子呗,要啥彩礼?

  她啥也没要,她只想当个他们村的村民。这事儿太好办了。两个人立马结婚了,他成了村儿里的媳妇了,她当然是村民了?

  赵洪刚屋里有房子,还是一个小院子。堂屋里住着父母。两厢的房子全空下来了,他上面是两个姐,全嫁人了。他是屋里的独生儿子。

  不到两个月功夫,结婚办喜事。

  又一年功夫吴蜜儿为他生了一个漂亮女儿。她还为他交了学费,让他去学修理摩托车。农民没地种了,得有个技术活儿吃饭。他刻苦认真地学了半年,村子转户口的时候,吴蜜儿跟着全村沾了光,也成了大城市的居民。她又投资让他搞了个摩托车电动踏板车和高档自行车的修理部,他的铺子在远近是闻名的。他憨厚聪明,笨灵笨灵的,技术也精湛。他压根不是生意人,他不贪,他让顾客来一个就得认准他的修理部,经他修过的车全是回头客,他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挣几千元。好的时候是上万元了?这日子过去做梦也不敢想。

  每回两人在床上呼腾,他总会说,他是一头饿狼,要她要不够。她也会浪,哧哧地笑,说你这个男人实诚,饿狼啊?来,再来一回……我告诉你一句话,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地。他听了,越发来劲,他就想把她那块地犁得烂熟……

  有些家遇上个在床上阴冷的女人,这个男人就活该一辈子倒霉。

  而他赵洪刚遇上了个在床上会疯会浪的女人,他就活该一辈子享受。这是谁也没法儿改变的疯日子。

  可是,可是……

  现在蜜儿睡在了别人怀里。她跟了一个闲痞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恶棍。早听说这家伙是玩弄女人的老手,他一天喝三顿酒,以赌博为营生。可蜜儿比这家伙大了五六岁,她是图了个啥呢?为想这事儿他已经想的脑子疼,浑身骨架快散活了,最近一些日子他总是脑子疼。

  这事儿全村都知道了,他想。他才知道,是臭嘴公公告诉他的,公公是个瘸子,他一跛一跛地凑过来说,小刚,你得修理一下你媳妇,甭光修理车了。

  他说,为啥?为啥修理我媳妇?

  公公盯着他,说,你不知道?

  啥事么,我不知道?

  驴日下的,你装糊涂?

  他就笑了,说,我知道了。我媳妇就是有毛病,她懒,这是我惯下的。我从打娶了媳妇就知道她不做饭,她不会嘛,我会做饭我愿意,我高兴。

  公公却一脸正色说,不是这事儿。是……咋说么,说不出口?

  他仍是笑着说,她喜欢打牌,这也是我惯下的。她没事儿干,晚上就凑堆儿摸两把牌,随她去呗。

  公公这才趴他耳边说了,你媳妇和赖狗黏上了,给你驴日的弄了个绿帽子?你看,全村人都不管闲事儿,我这人就爱多嘴。

  他听了一下把脖子梗直了,脸上灰一阵白一阵,心里嗵嗵嗵地跳着往家走。

  后面的公公一条腿颠着,一跛一跛地撵上来几步,说,甭想不开呵小刚,女人么,要么你把她降服,要么人家把你降服,一个一个的全是这么个熊样子。一个一个家庭也就是这么个熊样子。

  这事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想着他得等一个机会。他这人有耐性。

  女儿雯雯从她房子里出来了,说,爸,你不开灯?

  他说,开灯心里烦。

  女儿又说,你已经蹲那儿几个小时了,满房子的烟。说了女儿把窗子打开了通风。

  他才心里一毛乱,起身活动着浑身筋骨说,看,最近生意上不好,爸竟蹲了几个小时?

  女儿开了灯,看着他。他也看着女儿。女儿上初一了,个子已经蹿到一米六几,她粉嫩的脸上泛着玉瓷一样的光泽。女儿太漂亮了,长得像她妈。她还喜欢唱歌,参加过区上的比赛。女儿让他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啥烦恼也没了。他看着她,说,写作业写累了吧?早点休息。饿不饿,要不要爸陪你出去吃点夜宵?

  女儿却看着他,流了眼泪。

  他一下显得惊慌,说,咋了咋了?爸的宝贝蛋儿,谁欺侮你了?

  女儿却说,爸,你坐下,我想和你谈谈。

  他坐下了,仍是惊诧地看着女儿。

  女儿说,爸,我妈的事儿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着不知道?爸,你就是蹲那儿沤你自个儿?

  他一下觉得这个机会来得太快,也太早,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但他看到一线亮光。他等的就是这事儿吹到女儿耳朵里。他这人的耐性就在这儿!

  他说,你妈咋了?

  女儿哭了,哭着说,我妈……我妈……她跟别的男人鬼混……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想让你们大人有个解决的办法。可你们咋全这样呵?你在屋里生闷气,我妈在外面跟流氓鬼混,我在学校还咋学习?女儿呜咽地说着,哭得很痛。

  他一下过去抱着女儿,给女儿擦着泪水,也哭了。他觉得一个老爷们儿的哭很可笑滑稽,但他还是哭了。

  他抱着女儿说,爸怕失去你呀。雯雯,你妈要和我离婚,我不答应。她的条件是还要把你带走,我今天这样向你提出来,也是太突然了。雯雯,让你妈先这么着混着,你跟着爸爸过日子,行不行?

  女儿也是突然爆发地喊叫说,我谁也不跟!你们两个人真让我恶心,知道不知道?爸,你太窝囊了,你没有一个做男人的人格么?我妈也太让我伤心了,她不配做母亲!你们得给我生活费,我想去郊区远一点的学校上课,我住在学校不回来了。这行吧?

  赵洪刚听了女儿的话,觉得心里像锥子扎着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疼难忍,他的脸又是灰一阵白一阵。他心里直叹气,他觉得和女儿说这话还是太早了,时机不成熟。

  他哄着女儿,唉声叹气地。他想他绝对不能失去这个宝贝女儿。他和女儿低声下气地说了一晚上话,女儿一直不搭理他。直到他看着女儿睡着了,才出门。

  女儿是他从小带大的,他想着蜜儿的懒毛病瞎熊毛病他没治了,他太爱这个女人了。他就一头一身心地扑在了家里。他里里外外操持,在车铺子里他是师傅,在家里他是妇男。还有吴蜜儿的娘家人,他们结伙成队的隔几年来骚扰一阵,她娘家太穷了,每次来人总是一直将就凑合到吴蜜儿发火,把一帮娘家人全骂走,这屋里才清净。他熬这十几年的日子不易。

  他和这个浪荡媳妇也回过她娘家,那地方山清水秀的,满眼的绿,一条汉江静静地流,一河水清亮,多好的地方!可就是年年闹灾,下了雨就涝,出了太阳就旱,种上的庄稼收不上来!那地方的人就四处打工全外出挣钱了,跑广州跑新疆也跑西安城的,留下还看门儿的成了老人和孩子再加上病人。

  唉,这个小媳妇嫁了他,那是她没法儿了?她想透了?他哪儿也不配这个媳妇,他现在能咋办?

  他出来了,站外面发呆。

  出了屋门,让小雨一淋,脑子清醒了些。没地方去,村子里的人现在全是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了。他失魂落魄地踏着一地清亮的雨水,去找公公。村子有钱了,铺了柏油路,路边全是花坛,花坛边上全铺了磁砖,这个村子过去全是泥土路面,只要见雨就一满是泥泞黄汤水,那时候得穿胶鞋走路。现在不用了,就是下了大雨也不碍事儿,大雨过后这村子还是一片繁华一片洁净,水哗哗啦啦地就流进了下水道了,这里早已经成了繁华商业地段,成了城中心地带。这里是二环路,现在正在修的是四环路!城市的扩张太快,真格是把他们这些原先种地的农民们全体弄成了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熊样子了。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成了个走路做事像个小老汉了?原先不是这样子,有地种,有父母,村子里的人日子苦了些,但没现在这么乱七八糟的窝心烂事儿,更没有想事儿想得脑子疼过!

  公公在家正忙着。他看见赵洪刚进来了,笑着说,嘿,我把他的了,来了个活人?小刚,先坐。

  公公比赵洪刚大十来岁,毛五十的人了,却一个人过日子。公公这人古怪,恶心。他过上几个月领个女子回来睡,没多长功夫这女子就走了。他不结婚。也压根不成家。但总有女子跟着他睡,他屋里总是不缺女人?公公这人学问也大,从打赵洪刚记事起,公公就忙着收集旧报纸,他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剪报,把报纸上的各类通讯消息政论新闻绑架杀人强奸什么的杂碎,全分门别类地剪贴了,堆满了整整一屋子。公公嗓子有点偏左,说话比别人高半个调儿,村子里就把他叫了公公。他的大名姓甚名谁,没几个人知道。前些年他给一个国营单位看大门,因公负伤,腿让贼打瘸了,单位就把他养了起来。他让核定了是国家几级残疾人了?他月月有工资去领着花?这些年他忽然一下又发财了,他靠着堆满了一屋子的发霉味儿的剪报,向全国投稿。他在他的堆了一屋子旧报纸垃圾堆里寻故事,他编了不少能卖钱的玩意儿。他为他买了电脑,他从来不用,他也不会用,他倒是雇了个女打字员,他拿嘴说,稿子一篇篇写出来,再寄出去,他也会时不时拿一摞汇款单,去邮局领稿费。

  赵洪刚在屋子里找个地方坐下了,公公头也不回,说等一会儿呵,我把这一篇鸡巴稿子弄完了再说。

  他见公公拿着小剪刀在拼贴一篇稿子。他拼贴完了让打字员打出来就寄出去发表了。

  他就等着,随便翻着一份杂志,见上面用红笔圈着“赵公”的名字,他又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裸女血染桑那包房。”他翻看着,嘴角浮出了嘲笑。

  公公忙完了,说,甭笑。你跟真的一样,笑话我呢?我活得比你们这些俗人们,潇洒多了。

  赵洪刚仍是笑着说,才知道你叫个赵公呀?

  公公递过来高档烟,他一天的抽烟钱得花几十块。他说,瞎起的狗日笔名。咱的笔名有几十个,这只是其中之一了?公公的嘴太臭,村里的人没几个理视他。无论谁来了公公家,他全兴奋得像喝酒一样上头过瘾的。

  赵洪刚说,你还想当作家么?

  公公说,不不不,咱就当文化垃圾虫。挣点散碎银两花花了?作家?作家全成了民工了,养活不了自个儿。哪像咱呐?我告诉你,我一个月要是想挣稿费了,(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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