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腾戈里和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地带,有个不大的村子,住了几百户人家。

  这是个长不出庄稼的地方。从这不毛之地里横蹿出来的杂草和乱枝,却养羊。村里家家户户养羊,养肥的羊交给村革委会,统一卖给县城里国家的畜牧产品收购站。

  那年月羊群是集体的,谁也不敢私宰了吃。分到各户养的羊弄丢了一只,得报告村革委会,发动全村人找回来。找不回来这户人家年底就得从政府的救济粮里扣除弄丢的羊钱。

  玉灵和她的尕女子放了一群小羊羔和几只大骆驼,这群羊已经养了差不多一年了,有几只快长到十来斤了。每天日头出来娘俩出屋,日头落的时候回家。男人是个瘸子,那一带叫人瘸子是骂人的话,村里人就叫了男人腿子。腿子一年到头给城里人打家具做活,他原先是入了一家厂子当木匠,嫌挣下的钱少,就悄悄地单干了。他做私活儿,忙得不行。每到年跟前才回来。玉灵过惯了孤儿寡母的日子。放羊天天看不见人影儿,近处是沙沟沟,远处是沙沟沟,更远处还是沙沟沟。

  这天,远远地走来一个人,看真切了,还就是一个人!

  玉灵就想吼,唱一段曲儿解解闷。她站起来双手掬着嘴,一下子吼了出来——

  哎嘿哟哎,哎哟哟,

  黄泥巴小屋酸枣棵棵墙,

  几匹大骆驼一群小绵羊,

  守不住的哥哥哟,去外头挣口粮,

  留下了尕妹子哟,在屋门口瞄着那毒太阳……

  哥哥背着包包回来了哟,

  尕妹子瞅见了人影影心就真格地慌……

  远远的人影儿就不走了,站下了。手也掬起在嘴上,是村上人,他要对曲儿呢。这一带的男男女女全会唱曲儿呀,对曲儿在这一带叫个对花儿。玉灵心里就呼呼嗵嗵地跳起来。

  远远的曲儿飘了过来——

  哎嘿哟哎,哎哟哟,

  一个头架着两个浑肩膀,

  两条腿支着两个空巴掌,

  穷汉子浪荡着走四方哟,

  驴日下的我哟,浪了回哟……好大个新疆……

  新疆是个好地方哟,

  有金子羊肉和俏姑娘……

  听完了这曲儿,玉灵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她显得越发有些慌,心一下发慌,心里嗵嗵嗵地跳起来,心要跳出胸腔子的模样。

  这人回来了,以为这人死了,可他又回来了?这人咋真格地又回来了!

  那个人影儿已经撩开大步,提着包包兴冲冲地走过来了,他大老远就吼,玉灵妹子,哥回来了!

  屋里养下的狗迎了过去,狗叫个馍馍,因为这条狗蹿进玉灵家的时候嘴里叼了个馍,狗是从别村跑来的,守着玉灵家就不走了。玉灵就给狗起了名字叫馍馍子。有时候也喊叫它馍子。

  馍子见了来人,巴结地伸出舌头摇着尾巴,馍子还没忘记这个人,和这人熟得不行。

  来的是个小伙,穿着落满灰沙的破军装,离她十来步远就扔了包包,张开了浑实健壮的臂膀,像是等着玉灵往他怀里扑的那熊势子。

  玉灵木呆呆地半会儿才说,杠头,一听就知道是你,你真格是……浪荡了一回新疆?跑老远呐?回来了?挣下钱了?

  杠头得意地拍拍他的腰身,说,挣下钱了嘛,回来垒房子过日子呀!说了,从包包里拿出来几块点心递给了尕女子说,女子,叫大伯嘛。妹子,这是你的尕女子?

  尕女子捧着点心不吱声,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军用水壶,递给了憨憨说,喝水,慢些吃,没人和你抢,甭噎着了?

  憨憨接过了水壶咕咕咚咚地喝水,喝了才说,这水甜。

  他才说,女子,这是我灌下的泉水,和咱村子喝的泥汤汤水不一样。

  他盯着尕女子吃得香甜样子又说,妹子,你吃不?他从包包里又拿出一个面包在手里扔着,并不给她,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玉灵盯着面包,咽着唾沫,不吱声。

  杠头笑着,脸凑过去,轻声说,妹子,你没变嘛,长得还是跟五年前一样,你的眼睛勾人呢,知道不?叫个哥,给你吃。

  玉灵低下头叫了声,杠头哥。她叫了哥,心里起了一圈热。心也跳得不咋么猛了。

  杠头嘿嘿笑着,把面包递给她,顺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吃。

  玉灵捧了面包,把自己的脸也捎着抹拉了一下,大口吃起来。

  杠头看着她母女俩饿极了的吃相,笑着说,妹子,你走错了一步,当年嫁给我,哥不会让你受苦受累,哥疼你呐!说了这话,杠头抚摸着馍子的头和脖子,馍子越发和杠头亲近了。

  玉灵低下了头,小声说:现在说这话,迟了,不顶啥了。我嫁给腿子了,一辈子是腿子的人了。

  杠头却说:这事儿说不来,谁也不是谁的人,你男人不在,你一个人恓惶不?

  她瞪着他,说,不恓惶!

  杠头笑着,提上包包走了。这货走了?

  馍子跟过去老远,让杠头又扶摸了一下它的头和脖子,它才跑回来。

  杠头走出去一段路后,又回头喊着,妹子,晚上我去你屋啊!

  玉灵听了发慌,跳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骂,杠头,你不是个正经男人!

  杠头回头喊叫说,哥是条汉子呐,正经得很!

  天上的云朵白花花地刺眼睛。走远去的杠头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儿了。

  玉灵心里想,这个浪荡鬼一走五年多,倒还是没忘记自个儿。想了,她捧着让他抹拉了一下的脸,悄悄地笑了。

  日头还有些白花花地毒,玉灵坐在沙窝阴凉处,又看见了五年前那场婚事。

  杠头要娶她,她也愿意。杠头对她好得不行!

  可是她爹说,不成!杠头家成份有大麻缠,跟上这个货,你这辈子毁啦!

  她说,除了杠头,我这辈子谁也不嫁!这村子里没一个像样的男人!

  她爹说,那我把你腿打断,让你一辈子嫁不了男人!

  她哭,她爹也哭,父女俩全哭。唉,这是命……

   2

  玉灵家住的是地窝子。房子一半在地下,房顶一小半在地上。很大一个院子,用酸枣棵棵扎起的院墙。地窝子里没啥摆设,只有一个案子,那是腿子男人用余下来的木料拼凑着,打下的屋里仅有的家具。案子上敬了领袖石膏像,石膏像一边摆了煤油灯。煤油灯把领袖石膏像眼窝嘴角熏得黑嘛咕咚的,领袖像眼窝边边和嘴角缝里还是一满的沙土,那不敢擦,只敢用嘴吹了灰和刮进地窝子的沙土。领袖像是尊神,护佑满村子里的受苦人。可这尊神有时还能发威。

  村西头七叔就为这,犯了大罪。让来了一队民兵押到县城大牢里蹲了好些年,死在大牢里了。拉个尸首也没个亲人。是村上人拉回来了埋了。七叔非要用抹布擦领袖那尊石膏像,把领袖像擦成了黑脸包公了。越是想擦净些,越是脏得不敢看。吓得两口子赶紧趁夜黑挖坑把领袖石膏像埋了。七叔做下了这事情,要是不说谁也不知道。七叔过了些日子,自个儿交代了,交代的时候浑身抖成了筛糠样子。领袖石膏像让挖出来了,谁也惊的不敢看,来的最高的头儿是公社党委书记,他吼叫让人群散了,悄悄地说,还是埋了吧。把个伟大的领袖弄成了……那个啥……这咋办哩?谁也甭说见了这样子的伟大领袖,赞成埋了的举手吧?跟着他的一群干部们全体举手了。那尊领袖石膏像又埋了。七叔成了反革命。七叔死了,七叔的娘们疯了。家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娃跑了,去哪儿了谁也不寻。

  那年月,死个人,丢个人,跑个人,谁也不寻。

  玉灵屋里只有这一条案子算是满屋的家具。屋门口还蹲了一口大缸,到了冬天窝一缸酸菜。整个一冬天,全靠了这一缸的酸菜熬呀。再就是一个大炕,大炕上摆着小炕桌。玉灵和尕女子天天下工了,回来在大炕上盘腿坐了吃晚饭。吃完了政府发给村子的救济粮,剩下的吃食总是洋芋,一个大粗碗装着黄熟的洋芋,一个小碟子放着盐,熬了一锅包谷糁子,母女俩的吃食天天一满是这样。

  妹子妹子,哥来了!杠头推门进来,双手端口小铁锅,铁锅冒着热气,他手上还背着水壶跟挎包?

  玉灵一下跳起来,推着他说,你出去,我一个娘们儿,领个尕女子,你不能在这儿呆着,村上会传闲话!

  杠头一闪身子,笑着端了小铁锅径直上大炕,把铁锅放在了炕桌上。天爷呀,炖了一铁锅鸡肉?他盘腿坐上来,把背上的挎包放在炕桌上,哦哟天爷,里面是热烧饼?他又把水壶墩在了炕桌上,拧开了盖子,从水壶里冒出一股酒气?摆放齐了这货才说,传闲话?谁想说啥就说去,我才不管呢。

  说了他把烧饼递给尕女子,吃。咱女子叫个啥?

  尕女子不看杠头,眼睛定定地盯着铁锅里的鸡肉和烧饼,说,憨憨。

  杠头摸着尕女子的脸蛋说,这名字好。是咱这一带女子的小名儿,将来念书了的名字,大伯给你起一个洋气的,咋个样?来,咱女子,吃!

  憨憨抓起烧饼也抓了块鸡肉,大口吃起来。

  玉灵站在大炕前头,傻了,呆了。

  杠头笑着,对玉灵勾着手指头,说:过来过来,吃顿饭嘛。说着,他端起那个盛洋芋的大碗把洋芋忽拉拉倒在了炕桌上,把水壶抓起来往大碗里倒酒,一边倒酒一边咕哝说,二叔家还是卖黑酒哇,一毛五一提斗,三毛就是一斤,我只花了两块钱,让二叔家的娘们给我炖了一只鸡,灌了一壶酒,还炕了十个烧饼。来,吃呀,喝呀!

  玉灵心里稍一盘算,就知道二叔还是赚了杠头的钱。那年月救济粮不要钱。十个烧饼不要钱。酒是他家私酿的,还是个不要钱。一只鸡才只敢卖几毛毛钱。杠头傻呀,花了两块?两块钱在那年月是个大数儿。

  杠头吃着喝着,瞄着她。

  真香!嘴里有口水了。玉灵不敢在屋里待了。

  玉灵瞪着他,扭转身跑了出去。双手捂在嘴上大声喊叫,哎嗨嗨,俺屋里来了贼啦!

  声音在空中回荡着,远远近近,没有人影。

  她还是吼,哎嗨嗨,俺屋里来了反革命啦!

  声音还是在空中回荡着,但声音有些散了,有些碎了。

  玉灵吼了几嗓子,吼给她自己听了。她无力地坐在地上有些打蔫儿。

  连蹲在院门口守门的馍子也看着她,那条狗觉得有些茫然。

  地窝子里跑出来憨憨,把烧饼和几块冒热气的鸡肉塞给她妈,说,妈,你吃。

  玉灵立马闻见了鸡肉香味儿,她盯着烧饼和鸡肉,突然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

  扛头在屋里吃喝。

  玉灵在外面吃喝。

  憨憨里里外外跑着拿鸡肉呀馍呀水呀,还端来了酒?憨憨用小碗给她端来了酒!

  好些日子没喝酒了,玉灵喝着酒就鸡肉吃,觉得真香,也过瘾。喝了些酒,浑身一下躁热了。

  杠头在屋里喊叫了一声,馍子,进来吃呀!

  狗听见了,欢快地蹿进了地窝子,忙活着吃鸡骨头。狗也跟着解馋了,狗嚼着鸡骨头跟嚼萝卜一样的,吃的嗄嘣嘣地香。

  天要黑了,月亮升起来了。

  月亮洒下一片银辉和潮冷,玉灵在月地里还是又看到了五年多前那场喜事。

  杠头托了村上的主任说媒,主任是村里的老人,还是拿事的干部。杠头要娶她当媳妇。爹说,彩礼么,八百元,一分不能少。

  杠头没钱。他东凑西借的,只弄来几十元。

  爹说,杠头,滚远些!

  村上的主任对杠头说,面子我给你了,但是人家不是非得要钱,是嫌你家的成份太大。说了,主任背着手走了。

  没拖几天,冒出来个麻腿子。麻腿子存下钱了。

  麻腿子给爹一下拍了两千元。麻腿子大她十来岁,麻腿子瘸了不说,长相太老,嘴里一满是黄牙,像是她爹。麻腿子在村子里名声臭完了。

  麻腿子说,他就要玉灵这样的媳妇,耐看,人本份,屁股浑圆,身板也结实。

  他爹见了两千元,眼睛直了,说,成。我不是要钱,是堵了杠头的嘴。你这个腿子,此前一直叫你兄弟,从今儿个改了,叫你咱女婿!

  之后腿子和爹盘腿在炕上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喝得两人抱着乱哭。爹和腿子就是称兄道弟的,现在成了腿子得叫爸了。

  之后爹见天咕哝,说两千元,能喝多少酒呀……

  她爹贪酒贪赌。

  腿子娶她的头一天晌午,杠头来说,他要走了。在村子里待不住了,是个男人也知道玉灵是杠头的人,现在他待不住了。他要走呀。

  去哪儿?她说。

  不知道。他说。

  这事儿不怪我吧?我爹不是只要彩礼钱,是堵你的嘴。你家里的成份太大,我只能跟了腿子了。我爹的话我敢不听?不听了,我爹就喝酒,喝了酒就躺地上耍死狗呀。一闹起来好多天不歇。她说。

  杠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说,我得走呀,浪荡去!挣下钱了回来。

  她说,去哪儿挣钱?这年月去哪儿能挣下钱?

  他说,不知道。可俺知道了得有钱,光棍想娶上媳妇,得有钱。现在一满是卖女子呀?日他妈!我再不出门挣钱,我熬干成驴毬了!

  她说,你早该出门挣钱啦!扛头,挣不下钱,你又咋办?

  他说,那我就去死呀,挣不下钱不回了。死在外头!

  她突然说,那我相跟上你,跑,你把我带上,敢不?

  杠头盯了她半会儿,才说,敢!你咋才说?你回屋收拾几件衣服,我啥啥的也没,咱俩跑!

  两人跑了。跑了半夜,没跑出多少路。

  这一块儿地界太大。

  村上的人追上来了。主任带队,有民兵有村上的男人们,开着大队上的带挂斗的拖拉机还有骑着骆驼来的,她爹让一辆驴车拉来的。有手电筒有拖拉机的大灯有乱吼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麻腿子还有一辆自行车,麻腿子骑得一身汗水,喊叫得抓贼!抓反革命呀!抓恶霸的后人呀!

  两人跑不脱了。

  杠头死劲抱着她,两人亲了也相互摸了。也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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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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