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的屁的喜剧

   三个乡干部走出会场,不约而同地来到厕所解手。厕所比较破旧,有三个大便坑和一个小便池,便坑之间原砌的矮隔墙早已坍塌,只剩下不足半尺的断垣,失去其遮掩的功用;曾经刷白的墙面布满黑斑块和污垢,像麻疯病人的皮肤遍是疮痍;南端的墙面有一扇断失木栏杆的窗户,看似老翁缺牙少齿的口腔。

   入了厕,三人笑吟吟的相互打了招呼,就解开裤带蹲下来,一边泄尿排便,一边拉扯些与会议相关的话题。今天召开全乡大办工业动员大会,大会号召全乡上下“大办工业,办大工业”,力争当年涌现出十个亿元村、十家亿元企业,全乡企业确保全年无亏损。宣传委员C说他驻点的五里村有办法成为亿元村,工办主任N说他兼任亏损大户宝通公司的经理后可在半年内扭亏为盈,党政办主任B说他要为他所联系的化工厂新上一个亿元项目;各人谈各人的打算,谈得非常来劲,好象全乡马上要实现现代化似的。闲聊中,宣传委员G某谈起他曾陪同上级领导下乡调研,领导问一个村支书他们村一年的GDP是多少,村支书不好意思回答——不知道,因为村民养了很多鸡,数不清鸡的屁是多少,倒是牛的屁可以知道,因为村里所养的牛屈指可数。

   窗外的阳光温煦而明净,一棵白杨树舒展着嫩绿的枝桠,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畅谈间,三人不知不觉地解手完毕,准备揩屁股走路。碰巧,他们搜遍全身的口袋后,无不尴尬地发现自己在匆忙之中忘了带手纸。说尴尬,只是各人心里尴尬,表面上谁也不愿流露出来。怎么办?三人依旧蹲着不起身,装出大便尚未完结的样子。与此同时,三双眼睛不停地流盼扫描,视线最终都聚焦到地面的一张白纸上。那张白纸看上去很洁净,似乎未曾被人揩拭过,还有利用的价值。

   一张白纸,此时此刻无异于荒漠中的绿洲,给三人带来几分惊喜和联想。三个觊觎白纸的人,看似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谈,心里却在默默地运筹,犹如临危受命的将军寻思着冲出困境的妙计。很快,三人都意识到各人都没有带手纸,可是谁也不愿让别人看出或自觉说出这个事实,更不愿让人看见没揩屁股就出厕,那样太掉架子了。就这样,三人狡黠地窥视那张白纸,各自想到同一个致胜的秘诀:我得借故在此呆更长的时间,等他俩出去了,我就捡起那张白纸,用它揩屁股了事。

   “N主任,你还不去会场?该轮到大家表态发言了。”C委员睨视N主任,扮了个鬼脸打趣道,“你这样呆在茅坑磨时间,对会议什么态度?!”

   “哎呀,早上吃包子把肚子吃坏了,这会儿拉肚子,不知拉到什么时候。”N主任捂着腹部哼了哼,露出一丝冷笑,反问一句,“C委员,你一向开会发言积极,怎么不去抢先表态呢?”

   “人说十男九痔,的确不假。”C委员推弄一下眼镜,面带苦涩的微笑,“我这几天抹牌熬夜,把痔疮熬发了,屁眼火肿流血,解一次手要好半天呐!”

   C和N相视而笑,把目光转向了B。B很快有所警觉,屏住气,大吭一声,摆出一副欲便难解的样子,发出酸楚的叹息:

   “我这人爱犯便秘的毛病,三五天不解一次手,一旦进了茅坑,一蹲就得两个时辰。”

   “如此说来,各人都有各自的疑难杂症罗。”C委员调侃着,又向地面的白纸瞄了一眼,“我今儿索性沉下来,等到血便停止,屁眼消肿了再走。”

   “我嘛,干脆把肚子拉空了,再走!”N主任响应着,也一瞥地上的白纸。

   “嘿,我得奉陪二位,”B主任吭了一声,抖动着屁股说,“这半天还没拉出来,看样子,我会比你二位呆得更久。”

   C和N不以为然,都表明自己可能呆得更久。

   每隔一会儿,有二三人溜出会场上厕所。来小便的不要紧,对着小便池一泄了之;来大便的,眼看茅坑客满,只好站在一旁恭候着,静静地等待,慢慢的看他三人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得另觅他处方便……

   一只苍蝇从窗外惶然飞进来,空气里流动着潮湿而又哄臭的风,白杨树上响起飒飒的雨点声。

   B是烟虫,一天通常要吸二包“红塔山”。眼下闲着没事,一个劲地抽吸,一包烟很快就光了。C平时不吸烟,N过去吸烟,近期戒了。当整包烟用了时,B也曾萌生一念,想用烟的包装纸揩了屁股走路。可仔细琢磨,又觉得欠妥:堂堂一名国家干部,岂能用烟纸揩屁股?那样不是让CN两人看出你没带手纸的破绽?再说,你搁下他俩先走开,无形中就把他俩给得罪了,将来考虑提拔你的时候,岂不多了两张反对票?!悠着点,悠着点……B将烟纸扔入茅坑,暗暗敦促自己:要耐心等待,不可贸然行事。果然不出B所料,当他扔掉烟纸依旧静蹲之后,C和N都如释重负地泛起了微笑,方才涨起的几分嫉妒和不安也荡然无存。

   既然不宜用烟纸揩屁股抽身,就只好继续找烟来吸吧。想到这里,B从衣兜掏出大哥大,摁点一串数码,跟秘书小李通了电话,叫他赶紧送烟来。不一会,秘书小李送来了第二包“红塔山”。

   于是,B两指夹着香烟,时不时刁在嘴上抽吸,慢悠悠地喷出烟圈。这样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着实让C和N羡慕不已。N翕动嘴唇,口涎欲滴,忍不住冲B咧嘴媚笑:

   “B主任,给一支烟我吸吸,我的烟瘾好象上来了。”

   “你不是戒烟了吗,N主任?”B笑问道。

   “我?就是意志不坚定,看人家吸烟嘴上就发痒。”N自我调侃着。

   B向N递了一支烟。C感觉不自在,也厚着脸皮请求道:

   “B主任,也给我来一支烟吧。”

   “C委员,你一向烟酒不沾,这会儿怎么也想起过烟瘾?”B得意地笑着。

   “是呀,眼下发痔疮流血,吸几支烟说不准能把血止住的。”C推弄一下眼镜,摸了摸后脑勺说,“我小时候跟人家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奶奶用黄烟丝敷在伤口,血很快止住不流。”

   “可不是吗,我这回拉肚子,吸几支烟说不准也能止泻呐。”N附和着。

   “甭管是止血还是止泻,既然二位想吸,大家就一起分享。”B也给C一支烟,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过,我的烟吸完了,二位可得要各人办公室的烟贡献出来。”

   “好说,好说,不就几包烟吗!”N拍了拍胸,挥着大手说,“我们宝通公司马上要新办一个卷烟分厂,投产后我负责每月送你两条红塔山。”

   “哟,你那破公司能搞出红塔山来?”C冷冷一笑。

   “谁说搞不出来?想办法跟与玉溪厂联营,弄些商标不就成了?!”N胸有成竹地说着,显得很自信,“C委员,我跟企业打交道多年,好歹有点办厂经验。我倒替你担心,五里村底子并不厚实,只有两家轧米厂和预制厂,要成为亿元村,谈何容易呀?!”

   “办厂呗!”C坦然一笑,用烟头比划着说,“我就用你们宝通公司起家的法宝,办一个复合肥厂,到山坡上挖些黄土,把旧屋拆下的土砖捣碎,再掺点尿素氯化钾什么的,搅和一起不就成了复合肥?!”

   “就算办起复合肥厂,也搞不了多少产值。”N不以为然地说。

   “这就看怎么算。我说五里村能成为亿元村,是完全有根据的。”C咂巴着嘴,笑眯眯的,娓娓地谈道,“按照美国的算法,米煮成饭菜炒熟了都可以算产值。五里村上千户人家,一年煮饭炒菜这笔产值不小吧?粮油种植是一笔产值,养猪养牛是一笔产值,鸡生蛋狗下仔又是一笔产值,还有盖新房办红白喜事也是一笔产值,另外老爷子老妈子夏天用蒲扇冬天用手烘炉,相当于城里人用空调,也可以算产值的……”

   N接过话岔,不阴不阳地揶揄:“这么算,你跟老婆睡觉,节约了嫖娼费,不也可以算产值?!”

   C涨红脸,露出愠色。B怕两人失色口角,赶紧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嗨,你俩搞假烟假烟,不是办法。还是我跑的项目有前途,用三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的银杏,提取叫什么黄胴的,这玩意能延年益寿,一吨能卖几十上百万元,搞起来既有经济效益又有社会效益。”

   就这样,三人海阔天空地拉呱,一边像搞军备竞赛似的吸着烟。借助“大哥大”的调遣,秘书小李不断地往厕所送烟。B的烟用光了,接着用N的,N的用光了,再用C的,总有香烟源源而来。三人乐此不疲地抽吸着,空气中青烟缭绕灰雾弥漫,长短不齐的烟蒂遍地横陈……

   窗外的天色一片苍茫,一阵南飞的大雁呼叫着,白杨树抖脱两片叶子,随风飘落。

   C放了一个沉闷的响屁。N的肠胃在腹中咕噜直叫。B面露饥色,无精打采地刁着烟。C实在挨不下去,有气无力地探询道:

   “两位主任,肚子饿不饿呀?”

   “饿,饿得慌!”两人齐声响应着。

   “B主任,摁手机,”C连忙提示说,“摁手机,叫小李泡几盒方便面,给咱们送来好不好?”

   “怎么?送面到厕所里吃,不太雅观吧?”B有些犹豫不决。

   “咱们都是农村土生土长的,哪能讲究那么多?”C再次提示着。

   “可不是,夏天上堤防汛冬天搞水利建设,那么多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都在露天随意吃喝拉撒,不也挺好的吗?”N打了一个噎嗝,拍了拍肚皮说,“现在是特殊时刻,特事特办,只要填饱肚子,随便在哪里吃饭,不都是一样的?!”

   “这倒也是的,我这就打电话,叫小李给每人泡二盒康师傅面来。”

   B说着,打开手机,贴在耳边言语了几句。一会儿,李秘书用脸盆端来了六盒泡好了的方便面。三人如鱼得水似的媚开眼笑,张开饥馋的大嘴,一下子把两盒“康师傅”连汤带水的吃干喝尽,临了还用舌尖舔扫嘴唇上的渣液。

   吃罢,三人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投向地面上的白纸。各人都想到那张白纸,都指望另两人在自己之前离开,同时又担心其中一人占便宜先溜了。这样,三人心照不宣,在延宕中形成了默契:谁都愿顾全各人的脸面,谁都不愿揭穿没带手纸的事实,谁都不屑于为找手纸而努力。大哥大和李秘书成了他们与外界联系的纽带,有了这个可遥控的纽带,“红塔山”和“康师傅”可以持续不断地供给。尽管人在茅坑身不由己,但这样边吃边谈,倒也感觉惬意。

   “方便面吃一两回挺好的,吃多了就觉得乏味。”N眉梢紧皱,向C和B瞅了瞅,“我想,咱们换个吃法,怎么样?”

   “怎么换法?”B连忙问。

   “很简单,”N舌头咂巴一响,喷出唾沫笑道,“三人轮流做东请客,给小李去餐馆端饭菜来吃。”

   “那样太破费,我可请不起。”C面有难色地嘀咕。

   “用不着你掏现钞,以各人的名义轮流记账,年终想办法结账就是了。”N哈哈一笑,底气十足地说,“我嘛,就以工办招待客商跑项目搞销售的名义请客。”

   “这倒是个法儿。”B灵机一动,舒眉展眼地说,“我好说,随便挂上招待什么检查团督导组的名目,就能冲账报销。”

   “那好,我也不着急。”C颇受启发地说,“我啊,我就以招待报社或电视台某某记者的名义请客。”

   气温不知不觉地降低了,白杨树上的叶子悄然脱光了,在令人昏眩的高空,轻轻地飘下零零落落的雪花。

   破旧的厕所越来越显得凌乱不堪:烟蒂、面盒、鱼刺和肉骨头等等,在地面一派藉。那张曾让三人费尽心思的白纸,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刮翻了面,看上去有黄色的斑痕,好象也被人揩拭过了,并没有使用的价值。对此,三人没有抱憾,也没有失望,只是付诸一笑。他们依旧为不失体面而延宕着,继续心照不宣地较量韧性和磨劲,仿佛定格在封闭的四维空间,把世间的一切逐渐地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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