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没实质竞争,故此没动机维持员工士气,但叫(智叔)惋惜是,一个以人为本的创意工业,竟悄悄流失了“人味”,说到这里,他声线柔软,但字字清晰:“最初入TVB一切都是新的,可以说不成熟,但很人性。当它成熟到一个阶段,变成脱离了人味,它变成不需要顾及感受,但人往往需要一种感受。”

 

廖启智记得TVB对他的恩情,一九七九年艺员训练班毕业后,不久就获派电视剧《上海滩》重点角色,九十年代《欢乐满东华》不乏他的亡命表演,最经典要数“穿高跟鞋踩钢线”和“用喉咙顶缨枪推郁小货车”。九十年代中工作量更创纪录,有一阵子,平均天天在公仔箱曝光半小时,连年“爆骚”让他有条件养妻活儿。太太陈敏儿是训练班青梅竹马同学。智叔有今日,不能不归功于TVB。

性格上,智叔为人低调,甚少在娱乐版投诉抱怨,更多是默默耕耘。大众记得,早些年幼子文诺因血癌病逝,两夫妇靠宗教力量互相扶持,好爸爸形象深入民心。在观众心里,智叔就像他拍的外佣广告一早已和我们“融入家中”。

然而,今次访问,第一次接触真人,才发现智叔内敛深沉,有点dark。不笑的时候,他那浅灰色眼珠望你,嘴巴半张,像个洞悉世情的智者,又像个哀伤悲剧人物。导演尔冬升说过,智叔眼神“凶狠非常”,笔者见证,里面像个深海,时而波平如镜,时而翻起暗涌。

笔者问一个问题,他思考良久,最长一次想了一分钟(有声带为证),他不是回避你,而是不愿信口开河,在一分钟里,他眯眼,头倾侧,吃力从深处挖出最精准用字。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答案,缺少了“无”“政府”等主体语,但批评依然扔地有声。有时他会说寓言故事,听得人模稜两可,但只要连同那丰富的形体演译和千变万化的眼神,你会明白他说什么。

在这个脉络里,你知道,当他要批评自己前雇主,嘉许一个新玩家,智叔的话,句句肺腑。离开无多年,去年替王维基拍了一套剧,在新工作模式下,让他重拾了久违的拍剧乐趣。今天,看到这个让艺人有基本尊严,肯提升制作水平的老板不获发牌,智叔极度失望:“这次不发牌,是我演艺生涯的一件大事。我几十年没有享受过工作,现在有机会享受,忽然没有了,还不大件事?”他更形容,现在发两个牌,没大幅改变电视生态:“一潭死水要加入活水才有生机,现在是在潭死水里,加了两滴水,泛起了两个涟漪”。

发牌被阻,有人激愤得今天要上街。智叔不肯透露他会否参加,但哀莫大于心死:“一字咁浅(发牌道理)都要上街,我宁可唔要(个牌)。”更实际的做法,智叔说,大家“唔好睇”某大台才是力量所在。

然而更令人心寒的,是一种集体绝望。王维基说香港公义已死,智叔说得更深入:“香港没有公义?从来都没有,只是以前它(当权者)会给你一个希望,你说有希望的,傻啦,有(希望)的,现在是连希望也要幻灭你……”说到这里,智叔在笔者眼前耍了两下魔法,尤如一个欺哄人的小丑,然后忽然变脸,放空眼神,以poker face木讷地说:“现实就系,无!”在昏黄的初秋夜,一阵无情风刮起,把树叶纸张吹得乱作一团,笔者打了个冷震,眼前恍惚看到扼杀香港创意工业的死神。

“垄断”出现 客观现象

廖启智出名谦虚。笔者致电邀约访问,请他这位TVB老臣子又拍过王维基剧集的资深艺人,评一评新牌事件。智叔最初说:“我看法未必够全面”,记者情急解释,他才安慰:“我只是说自己经历未必代表全面,但也愿意跟你谈。”到了约会时间,现于浸会大学教演戏的他下课后赶来,迟到五分钟不忘道歉。记者上前跟他握手,他有点生硬,你可以感到一种害羞和慢热,但骨子里有一种诚恳。

入行三十多年,智叔是个“TVB传奇”,自小在基层家庭长大,因亲戚在大东电报局工作,家里得以用便宜价安装“丽的映声”,在粤语长片里看到童星冯宝宝,启蒙他要做演员。中学毕业后,两次投考无艺员训练班才入围。智叔常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高大靓仔”,但多年来在电视及电影机会不绝,两次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智叔说,自己爱稳定,而无“树大好遮荫”,收入又不错,一直没动机外闯:“熟了制度,工作模式掌握到,人的自省能力会减低,(大台)没竞争,偶然隔篱(亚视)咬一啖,我就醒一醒神,当隔篱台无咬,我就继续,叫对得住份人工。”智叔承认,演员也不敢进取:“要求太多,跟整个气氛不夹。”智叔认为,不理无认不认,“垄断”已经出现:“像赛跑一样,跑道上只得我一个跑,‘没人跟到我,我为何发力?’所以,无论它是否承认垄断,客观现象是出现了。”

智叔在TVB服务二十五年,至二○○五年离开。他强调,和旧公司关系不错,亦感激对方给予的工作机会。然而,外界一直报道他离巢主要为家庭(其幼子二○○三年患病),但今日智叔透露,当初离开,和旧公司管理手法也有关。

智叔形容,最初TVB成立,艺人大都是签同一种合约:固定薪金,每月包十个“show”(一个show是半小时节目,即每月曝光五小时)。至九十年代中,合约种类变多,知名度低艺人出现不合理待遇:如只签一个show却被合约绑死一年,亦有艺人因出show不足,在下一期合约被追讨:“有人觉得这些条款匪夷所思,或不合乎合约精神,但亦有人说:你可以不签,但艺人有选择吗?”

智叔发现,公司气氛有所改变:“以前觉得公司好温暖,大家一齐打拼,而家(公司)建立了,开始同你计数,‘不要跟我讲感情’,甚至同事倾约,管理层说话和态度已经‘公事公办’,甚至出现‘尖锐挑衅性字眼’,这个变化,令我向心力不强。”智叔形容,同事在负面情绪下工作,促使他于二○○五年离开。

部头拍剧 绑死两年

离巢两年,一位相熟监制邀请他回TVB拍剧,以“部头”形式接了一套剧,签约前却发现条文无理:一套只拍两个月的剧,竟要绑死两年,期间不可于其他免费电视台工作。智叔说,对方解释“这是制度”“这是规定”,并不是针对他。智叔愤愤不平,“唔系嘛?我拍两个月咋,拍完不就是拍完了吗?”但也无奈接受,因为更悲哀是,争取了自由身也没用,事关另一个免费台亚视近乎没制作,但智叔依然有气:“我感受是不好的”。

智叔表面有点酷,却掩盖不住一个演员的高度敏感,访问里多次提及“感受”。他分析,无没实质竞争,故此没动机维持员工士气,但叫他惋惜是,一个以人为本的创意工业,竟悄悄流失了“人味”,说到这里,他声线柔软,但字字清晰:“最初入TVB一切都是新的,可以说不成熟,但很人性。当它成熟到一个阶段,变成脱离了人味,它变成不需要顾及感受,但人往往需要一种感受。”

电视台没“人性”可以去到几尽?大台为了提升生产力,白天外景,晚间厂景,同一班演员早上六时开工,凌晨三时收工,每天只剩数小时回家凉睡眠,但人不是机器:“观众可以看到,画面里的演员好唔够,状态跟剧情应有的不一样”。艺人拍剧期间想有社交,想有正常生活,是一种“奢望”。

去年夏天,廖启智参与王维基新公司的《警界线》制作,饰演一个亦正亦邪的底。电视界老臣子如他,像刘姥姥入了大观园,首先是技术上的创新:全实景拍摄,两部摄影机同步运作:“这些条件是『革命性』的,过往几十年香港电视制作,没人会想过用这些方法,是一种‘奢望’。”

更可贵是,资深演员如廖启智,数十年来首次觉得,“原来工作可以如此享受”。他形容,以前拍剧是在“精神体力极度压缩”,现在是“有空间给演员入戏”:以前二十集拍两个月,现在拍半年;以前每日工作十九小时,现在缩减至十二小时,当然,老板给演员的支票大张了,花在制作的开支上升了:“除了头几年入行,慢慢已没有享受过拍剧,这一次才有番。”怪不得,有人形容无叫“旧世界”,王维基开拓了“新世界”。

听到这里,笔者感到一阵悲凉,香港演员多年委曲求全,过比“码头工人”更剥削的生活,还有人拿“自由市场”作藉口,指艺人“自愿”被剥削;亦有艺人把这种旧秩序“内化”,扬言感谢大台霸权,才能练就一口流利普通话回应其他电视台访问。

笔者大学主修心理学,记得一个经典实验,科学家把狗放在大箱里,箱子一边通电,只要狗跃过中间栏栅跳到另一边,就可以免却被电刺痛,研究发现,狗会不断跳跃,即使气来气喘,心理依然健康。但若栏栅另一边也是通电的,意味它如何努力跳跃,一样会被惩罚。最恐怖是,有一天,栏栅另一边不再通电,狗也放弃再跳,只会伏在地上任电流刺痛。简单说,这只狗“认命了”。科学家说,人亦一样,长时间发现努力白费,会产生一种后天养成的自我放弃心态(learned helplessness),现在政府的做法,如同关掉了创意工业工作者等待多年后的最后一扇逃生门,把业内最后一线生机也要灭绝。

人味流失 希望幻灭

智叔像个智者,一矢中的点出今次事件最令人担心的事实:“希望的幻灭”。他承接了王维基所说,香港没有了公义,却更透彻地分析,公义或许从来也许没有,但至少当权者会愿意假装,欺哄我们“有的有的,这世界有希望的”,但今次决定,如同把香港人仅有的希望也要消灭:“现实就是,无”。请智叔分析,事件对香港整体社会的启示。他像老僧入定,苦苦思索,良久才语带相关地指,这次发牌决策,也反一种“无人味”的管治思维:“这次结果是,它不需要理会你的感受。”笔者追问,“它”是当权者?智叔没否认,只慎重地重复:“它不会理会你感受罗。”

慎言的智叔,没有落力称许王维基,只是陈述客观事实:在王维基治下,创作团队过较有尊严的生活,制作水平提升,艺人有空间可钻研演技,观众多一个选择。这不过是一个健康的自由市场里应有的生态,六天之前,政府无情扼杀。智叔回忆,周二晚听到港视失落牌照,愕然非常:“我脑海里谂,唔系嘛!”对於政府不发牌的理据,连两届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廖启智也看不明白苏锦梁局长的戏码。智叔幽默地道:“我真系理解不了,什麼叫一篮子(因素)?个篮几大,装什麼也不知道,我怎样理解?我只是知道,(牌照)没有。

最大力量:关电视

智叔说,不想猜度背后原因,说愈想愈令人难过。自称懦弱的他说,感到扭转事态机会渺茫,今天会否上街,他形容自己“思考中”,更有点绝望地说:“一字咁浅,(政府)都做唔到,如果下下要上街才可得到,我宁愿不要,你可以说我消极,但消极也是一种抗争。”他反而认为,关电视是一种可行方法:“既然,大家看到这个现象,就用选择权去选择,我觉得最大的力量是“唔睇”……观众要醒觉,有些习性我们不一定要坚持。

两个新牌电盈和有线,不会主攻电视剧,坊间认为,未能改变一台独大,智叔以寓言故事,形容电视行多年如“死水”,今次选择性发牌,死水也翻不了波涛:“水唔郁系死水,有郁才是活水,你看死水里没可能有太大生机,活水才能养生,生命才可以延续。现在(发两个牌)只能说是在一潭死水里,加两滴水,产生了两个涟漪。”

一场革命需要勇气

访问在户外,由黄昏一直进行到入夜,一阵阵秋风吹来,加上智叔的悲观看法,令人绝望。我哀问智叔,香港人如何还有希望?智叔忽然小人物上身,推说自己没责任令香港人有希望。大家静了片刻,他又于心不忍心,引述港视同事收到噩耗后,发给他的短讯,内容是:“这是一场革命,革命不一定成功;一定成功的革命,便不需要勇气。”智叔解读,若大家把这件事看成革命,就知道革命会失败,会流血,有牺牲,虽然过程难受,但至少“勇于去革命的人,才可贵。”

不少演员担心得罪“旧有秩序”。智叔笑言,近年已转向以电影为主,亦已过了“无做唔得”的阶段,故不太担心。这次和王维基以“部头”形式合作,不获发牌他最伤心的是作品没法重见天日。问他是否被大台列入黑名单,智叔笑问:“我怎知道?但在公开场合,它(无)不会访问你。

对于香港电视观众,智叔有什么说话要说?这个擅长演绎深沉角色的实力派,还是劝勉大家要内观,要自省,戒掉对一间电视台的情感依赖:“其实人是需要有感情依附,一路慢慢成长,我们要学会不带感情,或至少设个界限,做观众也是。观众好想有感情寄托,奈何有时所托非人,我都要有所取舍。”访问完毕,我们客气地道别,他一转身,沿昏黄的街灯渐行渐远。我想起《无间道2》,智叔饰演的黑道人物,杀人之后,旁边有人在埋尸,他在荒野里用口琴吹起一首《Auld Lang Syne》

 

廖启智,五十余岁(笔者指笔记簿的数字问他,他笑说“这和发牌有关系吗?”,原来男演员都介意岁数),一九七九年无第八届艺员训练班学员,毕业后获得《上海滩》丁力助手陈祥贵一角。二十五年来拍过六十多部剧集。二○○五年离开无线,主力拍电影,六次被提名金像奖最佳男配角,以《笼民》(1999)及《证人》(2009)获奖,去年参与拍摄王维基的《警界线》,现于浸会大学电影学院任讲师。

谭蕙芸,三十余岁,饮TVB电视奶水大,清楚记得智叔于1990年《欢乐满东华》穿三吋高跟鞋踩钢线,经典一幕,陈敏儿担心得在后台流泪,摄影师不断拍摄廖太表情,穿插在智叔表演之间。还记得,观众不但不反感,还觉真挚动人。长大后,读硕士也是研究电视文化与香港人身分认同,今日也像智叔一样,在大学教书。对于大台今日只剩“鸡汁”、“BBQ大结局”和“煮碗面你食”,不无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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