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是中国革命过程中相互衔接、演进的三个阶段,前一次革命为后一次革命“预留”了空间,后一次革命在前一次革命的基础上推进。正是这三次革命的相互关联、递进,共同构建了“中国革命”这一历史事件。20世纪中国革命具有“高山滚石”效应,革命一旦启动,越滚越急,越滚越猛,前一次的成功,会激励后一次的继续;前一次未能实现的目标,后一次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去实现,革命的诉求指数不断提升。20世纪中国革命显示,弱势的革命党难以完成革命建国的重任;强势的革命党可以实现革命建国,又难以完成革命之后的政治转型。革命成功后,强势政党往往不愿让其他政党分享治权。强势革命的最大难题,不是革命如何发动,而是革命如何结束。发动革命需要激情,结束革命更需要理智。革命成功后,政治必须转入常轨,回归常态,尽快“去革命化”,建立常规制度。

   关键词 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中国革命;政治转型

  
 

   20世纪革命几乎席卷了全球。对中国来说,20世纪更是革命的世纪。如果要为20世纪中国寻找一个主题的话,那么这个主题恐怕只有“革命”最合适。避开革命而探讨20世纪中国历史几乎是难以想象的。革命不仅多次重构了最高权力结构,也全面重塑了当代中国的社会结构、价值伦理乃至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革命成为当代中国人最强烈、最深刻的记忆。在世界革命史上,中国革命与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一起,被并称为人类至今为止三大最具影响力的革命。而和另外两次革命相比,中国革命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内涵也最为复杂。亦因为此,有关中国革命的研究,在国际学界曾经备受关注,并产生过一批富有洞见的学术论著。中国更是从毛泽东时代就非常重视革命历史的书写,并将革命史作为政治意识形态宣导、教育的一个重要工具,改革开放以后,革命史开始进入学术研究的层面,30多年来,相关资料的整理与相关论著的出版已相当可观,内中不乏精深实证的佳作,不过更多的研究仍沿袭革命意识形态话语的阐释。最近数年来,中国学界有“重写”革命史的态势,并形成一股新的革命史研究热。这一轮革命史研究热,明显超越了传统革命史学的藩篱,试图对革命进行纯学理的实证探讨。但也不可否认,对现实政治的焦虑与对未来中国走向的萦怀,牵动国人对中国革命历程进行重新反思与探究。这意味着新革命史研究热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当下问题向过去寻找答案。作为历史研究者,既要将革命放回到20世纪中国的历史情境中去“设身处地”地理解,又企图使自己与这场革命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冷眼旁观”;既想客观平实地解读“过去”,又难以完全摆脱现实关怀的干扰。这是我当下思考中国革命的两难。

   一、初始革命的开局意义

   长期以来,中国学界习惯将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视为性质完全不同的三次革命,而很少关注三次革命之间的内在关联,更没有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性的革命来考察。传统观点认为,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是不同阶级性质的革命,相互之间有新旧之别,有高下之分,有鸿沟相隔。研究者习惯将三次革命切割开来,孤立地加以研究,甚至以部分否定前一次革命来论证后一次革命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其实正是这三次革命的相互关联、递进,共同构建了“中国革命”这一历史事件。我们有必要将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视为中国革命过程中相互衔接、演进的三个阶段,如同一曲戏剧的三个场次。前一次革命如何为后一次革命“预留”了空间,后一次革命如何在前一次革命的基础上推进。只有将三次革命作为一个整体综合考察,才能洞察20世纪中国革命的总体特征。

   中国革命是一场连续的、递进的革命。三次革命都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产物。革命的主导力量始终是知识分子,而不是某一阶级。就辛亥革命而言,革命的主导力量是一批以海外留学生为主体的知识分子。1920年代的国民革命,是改组后的国民党和新成立的共产党合作进行的。国民党的领导群体,部分是辛亥知识分子,部分是五四知识分子;而中共早期的骨干则是清一色的五四知识青年。20世纪中国的三次革命,基本上是两代知识分子领导的。其实不仅革命,近代中国所有改革、救国方案的提出和实施,无一不是知识分子主导的。近代中国的危机,源发于外,在西方列强有形的压迫和无形的压力下,知识分子先知先觉,也最敏锐,故而成为变革的先驱和革命的先行者。晚清开始,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持续性的“亡国”危机意识。“救亡图存”成为数代中国人的普遍焦虑。在各种救亡方案都尝试无效之后,危机感不断累积,救亡情绪日趋激烈,救亡手段日趋极端。1902年,梁启超有过如下一番描述:

   二十年前,闻西学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变法者起,则不骇西学而骇变法矣;十年以前,闻变法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民权者起,则不骇变法而骇民权矣;一二年前,闻民权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革命者起,则不骇民权而骇革命矣。今日我国学界之思潮,大抵不骇革命者,千而得一焉;骇革命不骇民权者,百而得一焉;若骇变法骇西学者,殆几绝矣。

   两年之后,梁启超又观察到:“近数年来中国之言论,复杂不可殚数。若革命论者,可谓其最有力之一种也已矣。” 在梁启超看来,学界从“骇变法”到“骇民权”,从“骇民权”到“骇革命”,从“骇革命”到竞谈革命,每一次“升级”的周期均不过一两年。

   世风之急变如此,辛亥革命成功之迅捷更出乎意外。1912年元旦,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时感慨:武昌起事不过数旬,光复已十余行省,“自有历史以来,成功未有如是之速也。”梁启超也感慨:“去秋武汉起义,不数日而国体丕变,成功之速,殆为中外古今所未有。”

   对于辛亥革命的“速成”,当时人看法不一,有悲观亦有乐观。杜亚泉担忧:“以极短时间,成极大事业,……夫成熟易者果实不良,代价廉者物品必劣。”而在胡适看来,革命之速成,恰可证明革命时机的成熟,意味着革命只是推倒一个久已不能自存的外族统治。而对于辛亥革命的结果,很快就有人感觉不满足、不彻底,不过也有不同的看法:

   辛亥革命只止于辛亥革命,绝不会有比辛亥革命好的结果发生,也决不会有比辛亥革命坏的结果发生。这句话是怎么讲的呢?就是当辛亥革命的时候,当时环境上所必需的,所需要的,大多数人民所需要的,就只是“推翻满清”,至于推翻满清以外的事,和推翻满清以后的事,则他们所不问。所以辛亥革命的结果,便只是将满清推翻了;不是没有将满清推翻,也不是会发生出推翻满清以外的好的结果。

   这一看法颇堪注意。后来史家习惯于以孙中山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纲领来衡量这场革命的成败。孙中山确实有高远的革命目标,有将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的美好设想,但当时多数革命党人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他们最切实的诉求就是推翻满清。1919年罗家伦即指出:“当时大家对革命的观念,据我所知,实在是很简单的:他们的公式就是‘革命—革命就是推翻满洲政府—推翻满洲政府中国就会好’。……除了几个领袖人物而外,其余的人……原来就没有民主共和的观念,如何可以盼望他们实行民主共和的政体呢?”傅斯年也有相似看法:“回想当年鼓吹革命的人,对于民主政体的真像,实在很少真知灼见,所以能把满洲推倒,一半由于种族上的恶感,一半由于野心家的投机。”孙中山稍后也承认:“在没有革命以前,多数人的观念只知道有民族主义……在那个时候,他们既是不过细研究,所以对于民权主义固然不明白,对于民生主义更是莫名其妙。革命成功以后,成立民国,采用共和制度,此时大家的思想,对于何以要成立民国,都是不求甚解。就是到现在,真是心悦诚服实行民权、赞成共和的同志,还是很少。”

   孙中山是在1924年改组国民党之后说这番话的。革命党人对民权、共和的认知如此模糊,袁世凯复辟帝制也就不足为怪。革命党人群起反对袁世凯称帝,也未必意味着“共和民主观念已深入人心”。反专制者未必真知民权,反帝制者未必真解共和。1918年高一涵将辛亥革命与法国革命、美国革命比较,注意到各国革命过程中思想启蒙之差异:“法国当未革命之前,就有卢梭、福禄特尔、孟德斯鸠诸人,各以天赋人权平等自由之说,灌入人民脑中,所以打破帝制,共和思想,即深入于一般人心。美国当属英的时候,平等自由民约诸说,已深印于人心,所以甫脱英国的范围,即能建设平民政治。中国革命是以种族思想争来的,不是以共和思想争来的;所以皇帝虽退位,而人人脑中的皇帝尚未退位。”?

   高一涵的这一看法也值得我们重视。辛亥革命过程中,革命党人非常重视思想舆论的宣传工作。革命发展迅速,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革命党人的宣传动员。但革命党人的动员策略,主要集中于“排满”宣传。?瑏瑢胡汉民后来总结辛亥革命成功的经验有两条:其一是策反新军,其二是排满宣传。?瑏瑣革命党人一意鼓吹“排满”,“三民”实际简化为“一民”(民族/种族),民权的宣传不受重视,民生主义更少人闻问。

   “排满”压倒一切,既是革命速成的经验,也是共和难立的潜因。虽然如此,推翻帝制的意义仍不容轻忽。鲁迅的《阿Q正传》揭示这场革命在社会底层的反响只是死水微澜,而胡适则注意到这场革命对知识精英心态的巨大冲击以及对社会思想解放的重大影响。1934年“双十节”之际,胡适曾专门撰文,对辛亥革命做了一番回顾与总结。他拿日本明治维新做比较,认为日本自9世纪以来,一千余年中,天皇一直没有实权,无权可以作恶,而掌握实权的幕府则成为万恶所归,所以才会出现尊王倒幕和拥护君主立宪的局面。中国则不然,一切权力都集中于皇帝一身,一切罪恶也都归到皇帝和帝制,所以中国革命不能不推翻帝制。对于辛亥革命的意义,胡适特别指出:

   帝制的推翻,虽然好像是不曾费大力,然而那件事究竟是五千年中国历史上的一件最大的改革,在一般人的心里,这件事的意义是:“连皇帝也会革掉的!”这是中国革新的一个最深刻的象征。他尤其强调辛亥革命在思想和社会层面所带来的“大解放”:

   帝制倒了,在积极方面虽然没有能建立起真正的民主政体,在破坏的方面确是有了绝大的成绩。……这多方面的崩溃,造成了一个大解放的空气。这个大解放的空气是辛亥政治革命的真意义。

   他列举了很多“大解放”的业绩,如妇女解放、礼教革命、法律革命、新文化运动以及国民革命等,在他看来均是辛亥革命的遗产:

   若没有辛亥革命的政治大解放,也决不会有这十年来的种种革命。辛亥革命变换了全国的空气,解除了一个不能为善而可以为恶的最上层高压势力,然后才能有各种革命的新种子在那个解放的空气里生根发芽。所以我们可以说辛亥革命是后来一切社会改革的开始。?

   时隔5年之后,身为驻美大使的胡适在纽约世博会发表演讲,再次阐述辛亥革命对中国人思想解放与社会解放的意义。他特别指出,无论在当时,还是随后的许多年里,辛亥革命的意义并没有被充分意识到。世界只见到辛亥革命之后中国满是冲突与内战的年岁。他们却未发现,在无序与分裂的表象之下,巨大的变迁正在发生。他再次强调推翻帝制是极具革命性的,“能有什么比经过几千年时间检验的帝制更有力量,也更具持久性呢?如果皇帝都能被时代的洪流扫除,那就绝无其他貌似神圣的东西能在新思潮及其实践的冲击下岿然不动。”他说,辛亥之后,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批判的。三皇五帝、孔子与儒教、佛教、道教、家庭、婚姻、孝道、神灵、长生不老,没有一样能逃过刨根问底式的批判与质疑。

绝对王权的垮台为思想自由和社会、政治变革提供了先决条件。(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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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华中师大学报人文社科版 201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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