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权”救国

   海轮,沿着海岸北行,三天之后,李鸿章赶到上海。

   孰料,他不顾前来欢迎他的官员和记者,匆匆离开了码头。轮船上的水手,向人们透露了一个消息:中堂大人不走了。因为他刚接到急电:天津失守,北京将不保,万勿冒险北上。电报,是儿子李经述发来的。李鸿章本想在八国联军攻打天津之前赶到天津,用外交手段,将联军的攻击制止在天津城下。天津不失,京城可保全,朝廷也无恙。但现在,已经晚了。

   怎么办?那就再等等,电报上奏:抵沪后腹泻,本拟稍痊即行,乃连泻不止……。回电:事机甚紧,着仍遵前旨迅速北来。其时,联军北攻,清军在天津杨村一败,通州再败,已退抵京城。而京城里,义和团和清军,还在围攻东交民巷,李鸿章深感其力谏之言,竟不能胜太后报复之一念。

   慈禧要他来救命,又不听他忠言,要他奉旨北上,又不授他全权,他心里苦不堪言,又不能言,只能在上海等,度日如年,终于等来了慈禧授权:“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全权”,意味着议和的一切事务,都由他做主,慈禧还特别强调“朝廷不为遥制”。江督刘坤一的贺电,跟着就到来:恭贺全权大臣,旋乾转坤,熙天浴日,惟公是赖!

   还有比这更好的药吗?他等的就是这个!此前,他与张之洞、刘坤一东南互保,欲立一共和国,由他代表国权,而自任总统,此举已为各国所认可。故其时所谓“全权”,不仅有朝廷授予的王权,还包括了由各国所认可的国权,故其时可任“全权”者,一如其自言“舍我其谁也”。

   当年,他在日本马关春帆楼上,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就说过:中国惟中堂一人能担此任。这不是恭维,而是确认。换了他人,日本就不认。如今,朝廷又要他出马了,记得当时,他对伊藤说过:又要赔钱,又要割地,双管齐下,出手太狠,使我太过不去;赔款既不能减,地可稍减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此次,他已抱定“只赔款,不割地”的宗旨,甲午已被刺伤,庚子,则欲一死而已。

   不仅朝廷盼他来救,更有沦陷在京城的旗人,平日里嚷嚷要“去李鸿章化”,甚至要杀他,此时也都把他当作“大救星”了,齐如山回忆录中,留下了这样一幅世象的剪影:

   当义和团正盛、西太后最得意的时候,李合肥正在广东,旗人们有的说他能勾结外国人,太监们说得更厉害,所以想着把他调进京来杀了他。各国军队进京后,又都道非他不可,都盼他来,因他来得慢,大家又怨恨他。他来的那两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狂欢。尤其旗人,自西太后光绪走后,他们每月的钱粮,谁也得不到。可是旗人又专靠钱粮吃饭,所以几个月以来,都跟没有娘的孩子一样。听说李鸿章要来,总以为他是跟外国人有勾手的,他来了一定有办法。东四牌楼一带,旗人(在小饭铺)吃饭的很多,正喝着酒,忽提李鸿章来了,便高兴地说,再来一壶,盼他来的程度,就如是之高。

   我问他们,你们向来很讨厌李鸿章,为什么现在这样欢迎呢?他们的回答是:说人家是汉奸,没人家又不成,就是里勾外联的这么个人,彼时许多人对李鸿章都是这样的批评。

   李鸿章要求朝廷停止逃亡,立即回銮,可慈禧怎敢?除了回銮,她都照办。慈禧逃到西安,各省应解京城的钱粮跟着转输,漕运因之改道,经由汉水入紫荆关,溯龙驹寨到西安,成本倍增。朝廷随她到了西安,西安本是废都,更何况,还连续大旱了三年。

   毁了北京,又来祸害西安,每日消费,皆以宫内标准,仅御膳房,就分荤局、素局、菜局、饭局、粥局,茶局、酪局、点心局,每局都要数百两银子,没钱,她就卖官。

   李鸿章终于从上海动身了。1900年9月29日,“平安”号平安到达天津。迎接他的,是一队由俄军官兵组成的仪仗队,为“平安”号护航的,竟然是一艘俄国军舰。本来,联军有约,要在码头上给他“一个明显的冷淡”,没想到他一亮相,俄国人就如此捧场,这就是李鸿章!

   眼看着李鸿章被俄国人簇拥着走下轮船,在俄军的护送下前往天津,在俄军的保卫下进入寓所大门,各国这才知道,那艘俄国军舰早已开赴上海,去迎接李鸿章到天津来。

   可李鸿章有李鸿章的派,他要坐自己的船,俄舰才改为护航。

   重读《辛丑条约》

   瓦德西刚到天津,就表示“拒绝接见李鸿章”。瓦说自己“只管战事,不管交涉”,还想扩大战果。居津十来天,李鸿章这才到了北京,依然住在贤良寺里。联军宣布,除了“两个小院落仍属于清国政府管辖”,整个京城,由各国军队分区占领。那两个小院落,一个便是李鸿章居住的贤良寺,另一个是参加与联军议和谈判的庆亲王的府邸。留了两只眼,居然还是个活型。

   不久,联军便照会李鸿章和奕劻,提出议和六原则:惩办祸首;禁止军火输入中国;索取赔款;使馆驻扎卫兵;拆毁大沽炮台;天津至大沽间驻扎洋兵,成立临时军政府。

   联军要惩处战犯,瓦德西开了一单,李照单接受,呈给慈禧,慈禧忙发上谕,将载勋、载濂、载漪、载澜、载滢、溥静、英年、刚毅、赵舒翘等人给予革去爵职的处分。但各国都说处理太轻,非要处死不可,西太后想庇护他们,终不忍处决。

   瓦曰:今罪人方居中用事,吾当自引兵往取之。李云:给我三日,行未晚也。于是上奏:联军将渡河,不速诛首谋,西安必不保。今祸变至此,又何惜一死?太后仍不许。皇上泣请曰:吾力不能庇矣,强庇之,祸且及吾母子,不如早断,吾母子犹可全也。太后不得已,恨得咬牙切齿,只好答应。下令载勋、英年、赵舒翘自尽;将山西巡抚毓贤处死;将董福祥革职;徐桐、刚毅、李秉衡身死而革职;定载漪、载澜斩监侯,发配新疆,永远监禁;定启秀、徐承煜死刑。据说,本来惩处名单里还有荣禄,李鸿章为他说了几句话,就解脱了。

   惩处了战犯,还有平反,给五大臣平反,给珍妃平反,慈禧逃跑时,珍妃说了句:“皇帝不能走”,就被慈禧命太监扔在井里。李鸿章以为这样就可以向洋人交差了,因为一次就处置了这么多王公大臣,这在大清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但各国还是不买账,还要太后和皇帝回来算总账。

   算什么账呢?算“皇帝赔罪,太后偿命”的账。瓦德西手里拿着这本账,动辄拿将出来,李鸿章先躲着瓦德西,请俄国公使从中斡旋,还用老法子:以夷制夷。但瓦德西很不满意,欲见李,李避之,说:瓦君你所居太后宫,吾乃中国之大臣,又老病不便行动,不能以人臣礼见,怎么办?不久,他还是与瓦会见于仪鸾殿了,握手相问,良久而出,却未谈及和议之事。因为全权大臣虽奉诏,却无玺书,只有等待奏请开乾清宫用国玺。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代表大清朝与11国签订《辛丑条约》。条约虽未让“皇帝赔罪,太后偿命”,但头一条就约定:“派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赴大德国大皇帝前,代表大清国大皇帝暨国家惋惜之意”,还要在德国公使遇害处,立牌坊一座,“列叙大清国大皇帝惋惜凶事之旨,书以拉丁、德、汉各文”,已于签约前的6月25日动工。

   关键是赔款。“上谕大清国大皇帝允定付诸国偿款海关银四百五十兆两”。摊到中国人头上,人均一两,即四亿五千万两。还规定“此系海关银两,照市价易为金款”,且标明兑换价,更强调“本息用金付给,或按应还日期之市价易金付给”。其时,金贵银贱,将银两兑换成金币,就隐含了所谓“镑亏”。因国际通用金本位,而且以英镑为通货,以银易金,英镑汇价一上涨,就要多付银两,造成“镑亏”。梁启超《中国国债史》:“新债四百五十兆,即不堪命矣,而复益以增加无定之镑亏,于是国债问题之余毒,竟不知所届。”

   “镑亏”缘起于“此四百五十兆”,大清国无力偿付,故以海关和盐税抵押,由中国分39年按年息四厘正清还,“还本于一千九百零二年正月初一日起至一千九百四十年终止”。

   请注意,条约里,国际社会已将“大清国”与“中国”分离,赔款由“大清国大皇帝允定”,而还款由“中国”承担,“大清国”赔款,要“中国”埋单,在中国人眼里,这似乎是一回事,可“老外”们还是要分开,要将赔款坐实在国体上,落实到每一个中国人头上,因为“大清国”会破产,而“中国”不会破产,一旦破产了,谁来赔款?所以,还得抓住“中国”不放!然,何以不瓜分“中国”?

   君不闻,联军统帅瓦德西曰:“各国皆无此脑力与兵力瓜分中国”,连赫德也说,瓜分中国不可能,再造政府没必要,扶持旧王朝最好,那就把“大清国”权当各国在“中国”的提款机吧!

   虽说朝廷有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表示,但李鸿章还是尽快止损,尽力“蹉磨”,说他“卖国”,真伤心人也。如若他听到“卖国”而死,岂能瞑目?观其一手保全中国,使中国免于瓜分;一手扶持朝廷,保全太后性命;还顺手清除大阿哥党,为帝党平反,打开了立宪的天窗……

   重读《辛丑条约》,这才发现,并非都是缺憾,不幸之中亦有幸事。我们于此可知,李鸿章以新政治,将列强的权力意志转化为“上帝的鞭子”,启动庚子新政,鞭策中国自立。如第十款第二条有“上谕一道,犯罪之人如何惩办之处,均一一裁明”以破旧例;第三条有“以诸国人民遇害被虐,各城镇停止文武各等考试”为惩处而开新,停了科举考试,岂不又回到了皇帝政治路线——戊戌变法的原点?当年,光绪帝就从改革科举制入手启动百日维新,皇帝没有完成的使命,他要借洋人的手接着来完成;还有第十二款“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按照诸国酌定改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前”,开了清末政治体制改革的先声。

   条约上,签名处,“李鸿章”三字拧成一“肃”字,虚弱无力,作垂死状。签字后,他立马上奏:“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剧,薄海惊心。”

   李以衰年而膺艰巨,签约前两日,就已伤风,“鼻塞声重”,签字时,“寒热间作,痰咳不支,饮食不进”,静养两旬后,感觉“诸病痊愈”,“尚可力疾从公”,便又与俄人议约。然后,留下遗嘱:“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迭次谕旨,举行新政,力图自强。”不如此,则死不瞑目。

   死于俄约

   直到临死,李鸿章曾“口占遗疏,仰求圣鉴事”。其中言及:“和约幸得竣事,俄约仍无定期”。“俄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要从黑龙江将军寿山谈起。

   当远在黑龙江的寿山接到朝廷的宣战诏书时,尚未拿定主意。盛京副都统晋昌竭力主战,表示如果寿山向俄军开战,他将为后援。其时,海兰泡俄兵数千人,欲借道齐齐哈尔城,护哈尔滨铁路,寿山不许。而俄兵突然到来,寿山军突起应战,斩获俄兵数十人,又击溃俄船。

   而朝廷则表面下诏书训戒寿山不要生衅,暗地怂恿开战。俄国遂袭取齐齐哈尔,寿山自杀。俄军又陷宁古塔,而晋昌却援师未至。奉天将军增祺欲停战,议之,晋昌至,则厉声说:“敢违旨者罪之。”遂下令,纵拳民大掠,杀俄护道兵,俄兵退,连报大捷。可不久,俄兵大至,攻辽阳、海城,破之,又攻克吉林,破奉天,东三省尽入俄人之手。

   然各国有约,要赔款,不要割地,而俄国却乘机夺了满洲,不但中国要争,各国也不答应,俄人岂敢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避免国际纠纷,俄方要求:在中俄两国政府订立撤军条约前,先以华俄道胜银行与中国政府订立“私方”协定,欲将东三省的权益都交给华俄道胜银行。

条款大略:俄许以满洲全省还中国,中国许俄留兵,满洲有变,俄方便助中国用兵,中国不得驻兵满洲,不得再练兵,如果练兵,应先告俄,限制兵数。满洲各地官员,由俄指派,如果失职,俄允许请中国惩办,(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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