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程留守行政院廣場的醫生,以下是我的記實:

晚上八點,滑著手機,FB再次被洗臉,「人群前進行政院」。我背著醫生袍、隨著群眾翻越窗戶,見到今晚的第一個病人。他是一個警察,因為努力護住大門而過度緊張。我開始穿上白袍。

緊接著,醫療單位進駐,編隊、分組,畫分責任區。國家應該感到慶幸,因為如此有執行力的組織是中性而非其對立面。

十二點

團隊領導人宣佈,醫療單位立即自行政院廣場退離。我讚成這個決議,但我選擇留下,在燈桿下守候。我相信廣場上總有我存在的空間,但這個空間並不適合醫療執行。而無論如何,我要親眼見證即將到來的一切。

在場的,只剩下我與另一位營養師。隨著時間過去,這小小的志願者群體漸漸擴展成11人,2/3 是醫生,剩下是學過 EMT 的律師、醫學生、營養師、EMT、還有不願意穿上白袍的醫生 。醫學生學弟是馬來西亞人,我問他為何而來,他說,「學長,在我們台僑眼中,台灣是最後的民主希望。」

前方傳來大喊,「醫生、醫生、醫生」。他們說,這是一個香港女孩,綁著布條、貼著貼紙。症狀只是虛脫。我問她,「你真的是香港人嗎?」她虛弱的點頭。我不忍再問她香港的故事。這幾年來,我已聽過太多太多。我不懂,如果覺得服貿深奧難解,為什麼不買張機票去香港好好見識?

「醫生,有人昏到了!」最早攻入行政院的孩子之一,與他的朋友們被警察關在密不通風的房間。他嚴重抽搐,我到達時嘴巴已被塞了東西。台灣八點檔的教育還真是落實啊(唉)。立即移除障礙物,確定生命徵像及意識。還好,他還能配合指令。早先記憶的 EMT 連絡電話發揮功能,為他帶來救護車。我想他應該是過度換氣,但並不真正確定。

「醫生,有人眼睛受傷!」我再進進入立法院,迎接我們的是媒體的瘋狂閃燈。我大吼,「尊重病人隱私!」媒體回吼,「你們先犯法!」

這,就是香港人、馬來西亞華人眼中的「民主最後希望」。

不知是什麼時候,警察開始推擠攻堅

「醫生,有人被打!」他的腳受傷,無法移動。醫官受訓時的搬動訓練第一次派上用途。然而,這不是戰場啊!這不是戰場啊!這不是戰場啊!

回到小小的醫護站。有醫生問,為什麼其它醫生撤離了,而我們還留在原地?我說,「為了那些可愛的孩子們。他們如此堅持,萬般不願意離開前線。我們的真正任務,並不是給予醫療,而是說服他們必需離開。」這次的活動或許流血,但還沒到達付出生命的需要。總需要有人把他們帶離現場,這就是我們該做的事。我們要講出他們同伴無法說出口的話。

天上飛翔的事物

「看!」同伴指著,小小的搖空飛機在空中飛翔。是警政署的高科技設備。為什麼,我想到的是《 賽德.克巴萊 》 ?那小小的偵察機,從高高的天空飛過。你們能看清我們的形體,但能看清我們的心嗎?

三點,重建醫療站

衝突愈演愈烈,警察開始在其它地方抬人,也開始向廣場推近。學長認為,考慮動線安排及衝突位置,我們應在廣場另一側重建醫療站。我們人力愈來愈多,便重新分組,為了接下來的事件而預備。醫療物資也重新從對街運送而來,伴隨著更多的支援人力。

傷患開始湧現,應接不暇。

就在醫療站前,一個女孩,在同伴的攙服下,在警察前不斷的哭泣,「為什麼,台灣變成這樣?為什麼,你們要把台灣變成這樣?」

噴水車開始運作。

四點半,醫療站被警察淹沒

大多數的警察是客氣的,女警指揮官也試圖維持醫療動線。但,令人印像深刻的是她的男同伴,他高聲要求醫療人員退出,「否則戴上腳銬送出!」

我決定效法女孩。在離開的路上,我一路高喊,「為什麼,台灣變成這樣?」「為什麼,台灣變成這樣?」「為什麼,台灣變成這樣?」

離開廣場的我,在馬路上失魂的游盪。我遇到第一組醫生,隨著他們重返後門出口。這時,一群學生正躺在地上,阻擋噴水車進入。一個長官模樣的人不斷強調,「這個不會拿來用」,我對他大吼,「對,用不到,因為早就噴完了!」他一直試圖否認警方動用噴水車,我瘋狂回應,「騙子!騙子!騙子!」他才終於閉嘴。

五點,重返廣場

吼完,我繼續失魂。遇到另一隊醫療隊伍,我跟隨。在重返的路上,那群躺在地上的孩子們依然堅持著,水槍車寸步不能行。謝謝你們,默默的孩子們。這畫面,讓我想起天安門。但這群孩子面前沒有攝影機,他們只是執著的做著他們相信的事情,即使此時廣場上的學生已被驅離。如此小小而簡單的堅持。

我重新進入廣場,看著最後剩下的幾個病人被處理完,以及水槍攻擊後的一地水漬。

我想起今天稍早時學長的話,「我參加學運時,你們都還沒出生。那時的鎮壓,是強大水槍。那是你們沒見過的東西。相信我,被水槍打到,真的會內傷。」20年後的我,有機會告訴我的孩子,「那是你們沒見過的東西」嗎?

最後的傷者確認後,我們離開廣場,那個滿滿的鎮暴警察的陌生所在。

這就是我們的民主,這就是我們的自由。沒有對話,沒有交集,只有攻堅,只有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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