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虚无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一词从德文Nihilismus意译而来,源于拉丁文nihil,意即“什么都没有”、“虚无”。据海德格尔考证,在哲学层面率先使用“虚无主义”一词的是雅可比,在1799年致函费希特之时,他所指斥的虚无主义原本就是唯心主义,同后来的涵义迥异。至于“虚无主义”一词的流行,是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主要是通过屠格涅夫于1862年发表的小说代表作《父与子》,该书在当时引起激烈争论的程度并不亚于德国的哲学家尼采的遗稿被发现所引发的激烈争论。

   后来,人们把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欧洲出现的否定历史传承与道德规范的社会与文化思潮称作虚无主义,关涉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前景的焦虑与自救。

   若从现代化的视角观之,与英、法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相比,俄、德两国的资本主义起步较晚,虚无主义思潮最盛,俄国主要集中在文学界,德国则主要集中在哲学界,个中现象,耐人寻味。

   关于“历史虚无主义”(historical nihilism),相对来说,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学者更为热心。去年刚谢世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兼教材作者克里斯托弗·希尔(ChristopherHill)从维护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立场出发,把试图否定17世纪英国革命历史作用的论点叫做“历史虚无主义”。当有人将英国革命之后的局势贬斥为“一个该死的事件跟着另一个”时,作者在《清教主义,资本主义与科学革命》一书中说:“我们并不难从‘让我们不要过度简化’滑向关于历史虚无主义的理论合理化或是心照不宣的假定,历史虚无主义现今很流行,是有显而易见的社会学原因的。”包括苏联与中国在内,也有不少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常常把某些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思潮,以及否定马克思等人肯定过的历史上的革命等论点称做“历史虚无主义”。平心而论,许多一味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论点的确存在问题,但如果从学理与概念来说,有人否定马克思主义所认可的历史因素是否就等同于否定历史的那种虚无主义,可能还略有推敲的余地。概念的转换不是不可以,但也需要进行类型上的区分。

   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对社会变革的强力推进与传统文化的冲击,后现代主义等思潮对原有价值观念的重构,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落后国家的社会面相与价值体系的重组,近代中国也是如此。不过,对一个拥有数千年独立文明系统的国族来说,无论是社会的转型,还是价值体系的重组,都是很缓慢也很复杂的事情,技艺与器物上的变化,未必可以带来价值观念与文化的同步更新和全体一致,社会转型中的许多问题都不是“好与坏”、“进步与落后”之类绝对化的两分就能说明问题。

   民国开新之后,盛况空前的思想解放与帝制覆灭的凯歌结伴而行,守旧势力的自卫在所难免。文化学术界固然也出现过尼采热,新文化运动中还出现过“打倒孔家店”(吴宓)、“废除汉字”(钱玄同)、“不读中国书”(鲁迅)等过激言论,不过,那时都有特定的语境与值得批评的对象,并非言说者深思熟虑之后的全面论述所得,并非就是欧洲式的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思潮来临。即使常为论者批判的胡适“全盘西化”论,胡适的本义也并非就是彻底否定中国历史与文化,他对此曾诚恳地做过说明。何况,胡适一代人的国学根底远非后辈可以望其项背,无论他们如何言辞过激,谁想指望他们数典忘祖,恐怕比指望曾国藩、李鸿章那一辈真去卖国一样难。及至在1980年代,虽然有人重新捡起前贤的某些言论,较之亿万人口的庞大群体,那也只是极少数的微弱之声,成不了气候,而且其中有的略含“恨铁不成钢”的苦心之论或愤激,也同绝对化的欧洲虚无主义不可同日而语。

   相比之下,随着学术与网络之声的庞杂与多元,批评或声讨历史虚无主义的文本倒是时常出现。自1990年代初开始,迄于今日,还出现过两次批判高峰。第一次是1990年代初,主要针对客居美国的李泽厚、刘再复发表的兼顾现实与历史、思想与学术的对话“告别革命”而发动,以历史学领域的学者为主体;第二次是2013年,针对“宪政”的主张展开批判,以法学与政治学的学者为主体。由于当代中国的宪政问题并非今天才冒出来,从晚清到民国,再到1949年的凯歌新元,都不乏宪政的遗产,都与近代史有关,研究近代政治史与思想史的历史学者就常被邀入“宪政”话语的讨论。在两个批判高峰之间,还有一些零星的笔战。比如,2006年1月,袁伟时先生在《中国青年报》的“冰点”周刊发表《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一文,引发报社整顿、“冰点”停刊,被称为“冰点事件”,还有此后不久,苏智良教授主编的沪版中学教材《历史》被迫换版事件。

   中国学者对历史虚无主义概念的正面诠释与系统归纳还不多。我还没有找到来自批判对象对历史虚无主义的自我叙述,只能从批判者的文本中感受二者。

   有的文本说,历史虚无主义是用虚无主义历史观来分析和解释历史。在我看来,这样的阐释不啻同义的反复(tautology),属于我国学术界的通病,读者还无法知道,虚无主义历史观究竟是什么样的历史观,还需要具体的说明。

   有的学者说,历史虚无主义“否定唯物史观及其对历史研究的指导意义,认为唯物史观是机械的历史决定论,已经过时,主张用历史选择论取代唯物史观。认为以往近代史研究的最基本的理论原则、体系框架等,都值得从新的角度去检讨和推敲;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社会形态学说、历史发展客观性理论等,主张用人性分析取代阶级分析,以树立一种超乎阶级性的新的评价标准;倡导历史研究应该‘价值中立’,要坚持‘超然的客观主义态度’,这种态度就是承认西方社会发展道路为‘人间正道’,把现代化预定为‘西化’,以此为圭臬衡量中国近现代历史中的是与非……”这样的归纳就系统和具体多了,惜乎稍欠简练。

   还有学者说得简短些:“什么叫历史虚无主义呢?一般来说就是指对我们自己的历史、对民族的文化采取轻蔑的、否定的态度,把自己的历史说的一无是处,这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另有学者补充说,历史虚无主义是一种反马克思主义的思潮,是对待历史的态度有问题。

   把立场、态度或学风作为归纳与敲问批评对象的首要视角,堪称不同范式与学派之间互相质疑的常见招式。把对待马克思主义与唯物史观的不同态度及其论点都归入历史虚无主义,这种克里斯托弗·希尔式的指认还存在推敲的余地,虽然我也不赞成那些顽固地反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与某些基本结论之论,问题在于,马克思等人并没有穷尽对历史问题的研究与表述,如果马克思、恩格斯还健在,他们也会欢迎心平气和的学术探究,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并不等于历史本身,即使有人反对马克思主义,也并不等于就是否定历史的历史虚无主义。

   有的作者把话说得惊心动魄,认为中国大陆的历史虚无主义“别有政治目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思潮”。有的文本也说出了相近的意思:“历史虚无主义通过否定历史,达到其一定的政治目的,所以,它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具有相当的危险性。我们只有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自觉与自信,积极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加强对青年学生的国情教育、历史教育,才能坚决抵制历史虚无主义。”应该说,这样的指认已经超出了学术讨论的范围,如果情况属实,需要提交司法程序,予以认真审定。

   随手翻阅之后,可知还有一些文本指认以下论者为历史虚无主义者:

   1. 对我国大陆当前的历史教科书与正统史观(即革命史观)提出质疑与直接批评的人;

   2. 把西方列强入侵对近代中国的影响力放在第一的人(包括提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鸦片战争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近代文明”的人);

   3. 对“近现代中国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民主革命”的“伟大意义”说出一个“不”字的人;

   4. 质疑“本世纪中国历史、共和国史著作”遗漏了某些重要史实而自己列举的史实有误的人;

   5. 说李鸿章、袁世凯“之流”有智慧,还爱国的人;

   ……

   以上所列的某些论点固然还存在商讨的余地,但同货真价实的历史虚无主义关系不大,他们只是对实化的历史表达不同的解释与评判,没有把历史虚化,也不可能把历史虚化。再说,批判者所罗列的某些“历史虚无主义”之论,不仅够不上称作“历史虚无主义”,也未必完全荒谬,批判者与被批判者之间,还存在认真协商的空间,需要坐下来,有话好好说。比如,有的论者对当前的历史教科书与革命史观提出批评,究竟有没有针对性,这是需要批评者认真回答的问题,不要把话扯开。如果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编者自己每隔几年都在不断修改呢?又如,有的论者说李鸿章、袁世凯有智慧,也爱国,就需要批判者拿出李、袁如何笨拙、如何不爱国的论据来说话,只有在论据层面下功夫,才能驳倒对方。

   二、问题的症结

   如果从1990年代初算起,直到现在,学界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持续了20多年,窃以为,为期20多年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成效之所以不大,其主要根源有二:一是批判对象是虚的,并不存在批判者所指认的历史虚无主义,实有张冠李戴之嫌;二是把政治与学术一锅煮。

   第一,批判对象未必存在。

   胡适当年讲过一则至今不无针对性的真实故事:美国《展望周报》总编辑阿博特在自传的第一篇,就介绍乃父说过的一句话,“自古以来,凡哲学上和神学上的争论,十分之九都只是名词上的争论。”我想补充的是,如果都能紧紧围绕名词本身好好争论一番,再争别的,那也是不错的,问题在于,有的连名词争论的机会都没有,还没搞清楚这个名词的本义或内涵究竟是什么,就开始批判别人,先发制人,这就更糟。关于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攻势大概属于这一类。

   目前,我们只能从批判者的文本中去想象和建构我国历史虚无主义的面目。棘手的是,从以上批评者的指斥中,在诸多批评或笔伐的对象中,也没有几个真正属于绝对化的虚无主义者,他们毕竟还不是货真价实的否定一切者,至少我自己和我所熟悉的许多前辈师长与同辈师友都不是。大致所来,被批判者所要否定的顶多只是有关批评者所服膺、复述、坚守甚至捍卫的革命史观与相关定论,有的甚至还谈不上否定,只是试图质疑和纠偏,未必就是对包括革命史观在内的研究范式与前辈成果的彻底否定,更不是对近代中国历史与民族文化之存在的彻底否定,他们都不是瞎子。

   在虚无主义的发源之地欧洲,虽然虚无主义的内涵与腾升出现过几次时空变换,但其所指均有其实在的内容与对象,中国学术界的虚无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却未必存在,至少在今天是如此,还不足以形成气候,不会危及对民族历史的尊重与民族文化的赓续,不必惊慌。也就是说,尼采虚无主义文本与欧洲一般的虚无主义都是实的,中国的虚无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却是虚的。至于个别学者的过激言论,即使在其他学科与其他国家,也是存在的,不必把他们看得很重要。如果把并不存在的历史虚无主义拿到学术论坛示众,当作批判的对象,当心自己会落入学术虚无主义的泥坑。

海德格尔发现,尼采揭露了欧洲虚无主义的源头与本质,以毒攻毒,很深刻。比如,尼采说,欧洲虚无主义者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虚无主义,反而自认为立足于坚实的存在论(本体论)基础之上,感觉良好,从来没有思考过存在本身的问题,只考虑存在者本身的问题,这样理解存在者,就是无根的。恕我直言,在中国,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不少论者也存在类似的错觉与失误。他们只抓存在者,即他们不愿接受的批判对象,却不认真抓住存在本身,即批判对象的论点论据同历史虚无主义之间的真实关系,这就无异于无的放矢。 (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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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炎黄春秋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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