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好想藝術

作者:楊華慶(文藝工作者,譯有史書美《視覺與認同》,亦曾於各藝文機構、文化傳媒及大學助教)

「藝術與麵包」是老掉牙的詰問。在很多人眼中,它們之間的關係通常是緊張、充滿張力的。一方面,抱持這種想法的人,往往把藝術視為一種有閒階級的玩意,是精英、高雅及炫富生活的一部份;而麵包則是日常不甚起眼的食糧,它便宜且基層。另一方面,「藝術與麵包」的緊張關係又來自社會上的刻板想像。相對於其他專門行業,大眾常把藝術視為次等(收入)職業,除非藝術家的作品能衝出本土、面向國際,或被冠上了具投資潛力的光環,否則做藝術家就等於與麵包作伴,沒辦法出人頭地。然而,對於本地藝術家而言,「藝術與麵包」又豈止是對立或相剋。就著港台《好想藝術》第三輯的播放,由本地作家及文化人鄧小樺策劃的「好想藝術是麵包/草地.文藝.咬一口」剛在本月中於「油街實現」舉辦。該結合了視藝展覽、表演及麵包共享的活動,正正以藝術與麵包的詰問作為出發點,透過本地藝術家們多元媒介的切入,開啟了「藝術與麵包」的各種論述可能。

藝術是麵包是生活

麵包是人類最原始和最「在地性」(locality)的食糧之一。「在地性」的意思是指每個地方的麵包除了製法不一外,原材料及製作條件等都因應地理位置之別,而存在著各自的獨特性,如穀物的品種差異、水的軟硬差異,以至是當地的氣候環境及風土文化之差異等。上述的差異性都會影響到麵包的味道、軟硬及綿密度。「在地」之別,除了反映出每個麵包本應都是獨一無二的口糧外,還標示著麵包有著各自的生境意涵。

一個地方的自然水土,必能孕育出一個地方獨有的麵包, 這個概念在曾德平的闡述下相當澄明。正如曾所指,他製作的麵包取材自八鄉自己耕種收成的當造食材,而且揉合了八鄉的空氣、細菌以及自己的汗水。咬一口曾德平的麵包,代表品味過八鄉的天地環境,更品嚐了「曾德平的生活味道」。麵包就是如斯簡單,它本就是一地一景一人的獨特生活。

當代藝術批評家葛羅伊斯(Boris Groys)在〈藝術與金錢〉(Art and Money)談論當代藝術時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他指出當代藝術展覽能脫離藝術品買賣市場當中的消遣、高雅,甚至是審美語境,並展示了大眾文化實踐的空間。根據葛羅伊斯的論述,當代藝術是在大眾之間進行,是展示著大眾的生活。如果麵包具有再現山、水、人的能力,能呈現生活,那麼麵包與藝術就是生活的兩位一體,是真實生活的載體。

藝術與麵包的消費省思

然而在資本主義的催生下,麵包的「在地性」,又或是呈現生活的能力都已大大下降。無論是工廠流水線接連吞吐生成的複製麵包,又或是麵包房內經過規範性的量度、計算,而成為一件件毫無差異的商品麵包,均沒有敘述生活的能力。這種缺失,是麵包自由的消減和生活意涵的消亡。換句話說,在市場上透過貨幣價值流通的麵包已不是「麵包」了,它淪為了離地的消費品。

重溯麵包的在地性及對消費主義的批判,顯而成為了製包者及參與藝術家的討論核心。農夫周思中在其麵包陳述中擘頭便提到了麵包的自由,其意謂讓麵包的取材與發酵回歸到自然和時間。在周的眼中,一個自由的麵包不必為了供應市場,而急於揉合遠方而來的小麥粉和酵母,因為麵包的自由就是大地萬物的純粹性。其純粹不但是獨特的「在地性」使然,更指涉麵包本來就是一種很純粹的食糧。
商品麵包雖然同是口糧,但商品麵包是商業化下不斷重複製作的商品,它的出現不是為了讓大眾裹腹、吃用,而是為了讓它在消費市場上透過貨幣價值流通,賺取消費者的金錢。而在這個過程中,商品麵包會透過象徵價值來抬高其價格,令麵包成為累積資本的工具。又因為商品麵包最大目的是掠奪資本,那麼它就不必和你說在地性了,只管大批量的複製便行,所以泛濫的商品麵包朦朧了我們對麵包本真性的注重,甚至是浪費、消耗著這種食糧。於是我們看到藝術家李思汝在《麵包伊甸園》裡,把麵包變成一片廣闊的平原,暗喻了它的無處不在,卻又毫不起眼。麵包伊甸園看似是麵包的樂園,但事實上卻是麵包的亡園。而黃慧妍在《有過期日減價食品的靜物》裡亦刻意對連鎖超市品牌減價食品作出嘲諷,它顯示了商品化的食物在粗製濫造下,不但產生了吃用時間的限制,而且其粗劣的品質亦著實令人不安。

商品社會令食糧成為了資本,使得它必須透過消費才能體現自身的物質性—包括食用的價值,但藝批家葛羅伊斯提醒我們,當代藝術,尤其是公共藝術具有超越事物的交換價值,並彰顯出事物物質性的能力。觀乎王思遨的《甜蜜無物》最具有解釋此說的能力。王把那包裹著空氣而非糖果的糖果塑膠袋放在一個玻璃瓶中,正正是「無糖果」帶來及突顯了糖果本身的甜蜜;反過來說,亦因為糖果放置於商品包裝膠袋內的慣性,使甜蜜變成了一件虛無的資本。王的裝置品讓我們重新「發現」糖果的甜蜜,即糖果的物質性,並且提醒我們在商品能手到拿來的消費社會下,大家真的有想到食物的純粹性嗎?正如江康泉的《見包是包》所指,要把麵包單純地視為一件美點,似乎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藝術是麵包是政治

俄國著名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在其著作《麵包與自由》中指出,近百年來法國出現的三大民眾運動均長久地討論政治問題,而把麵包問題忘記了,這使到革命過後的饑餓問題遍及全國,於是一些反動派因勢利導地向勞動者指出他們所誇耀的革命不過是如斯而已,更令勞動者們比以前更窮困。漸漸地,本來在革命時候隱藏起來的富豪們鼓起勇氣,在饑餓的群眾面前走出來誇耀他們的奢侈。他們譏諷群眾,革命是蠢笨的把戲,勞動者們在革命中一無所得。厭倦現狀的情緒於是在民眾甚至革命黨人間滋生,反動派最後又獲得了勝利,完成了反革命的政變。克魯泡特金這個分析本欲想指出革命與(無)政府及麵包之關係,進而闡明無政府主義乃創造全人類所需要的麵包的要義,但在克魯泡特金的文字中,我們了解到人不但需要麵包來生活,更重要的是明白到麵包本就是一個政治角力的場域。

是次展覽中,文學人郭詩詠便從蕭紅《商市街》中的列巴(麵包)看到了愛情及兩性政治;又如詩人廖偉棠在詩作《曾經不可能的麵包詩》中,表達了麵包與自由、愛情的衝突。上述兩人夾敘夾議地指出了麵包在不同的政治埸域中,都會成為一種權力博奕的工具。當麵包依附了權力,它甚至能成為一種具有殺傷力的石頭。

麵包亦有著批判城市發展的政治意味。江康泉的《見包是包》,已然隱含著往昔城市生活的記憶與當下生活處境的懷舊政治張力;而鍾國強的詩作《菠蘿包》更是愈看愈悲涼,儘管菠蘿包仍在,但盛載它的社區均已人面全非,大有「斯人獨憔悴」之感。錄像藝術家麥海珊的作品《邊個驚鬼》更以上通天地人間的麵包(或平安米)作為社區文化政治切入點。她在2008年以記錄官塘文化、生活為出發點,拍下了官塘盂蘭勝會的情況。正如麥所指,盂蘭勝會之祭祀超越了社群自身的溫飽,它是一場向鬼道、社群互相分享麵包、互相幫助的集體行為。然而這個想念社區的初衷,如今卻真實地見證了官塘社區因發展而消亡,這部以麵包扣連了人鬼的錄像短片,在在是向城市發展作出的極大控訴。

允許藝術家有更多的麵包

蛙王在他的作品《藝術與麵包》中,直指大眾視藝術家在消耗人生,孰不知藝術家乃不斷為大眾展現生活的批判與省思,繁衍了一批又一批的精神食糧。正由於這些當代公共藝術是批判而非消費性的,社會上更應該有人為藝術家贊助麵包,這就如葛羅伊斯所指,「如果沒人贊助它(公共藝術品),它既不會藏在哪裡也不會被丟掉,……它將根本無從產生」。沒有了藝術,大眾就沒有了賴以為生的麵包,社會亦少了一種前瞻性的生活省思,是故筆者極同意徐沛之在其作品中,直白地呼喊出「允許部份部份藝術家先富起來」。誠如雕塑家林嵐可以把她製造麵包的浪漫傾注到一片藝術之雲上,作為支持本土的香港人,就不妨允許藝術家們擁有更多的麵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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