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九六四的這一段哀傷記憶中,香港人是甚少談及自己。這造成兩方面的歷史誤區,一是空間上香港彷彿完全缺席,像是人們只記憶起天安門廣場,而跑馬地卻消失了;其次是時間上,一切在六四後完了,彷彿什麼都沒有留下。這當然是錯誤。凡此種種未能處理的空白,開始引發政治上的副作用。在近年反大陸情緒高漲的形勢下,六四紀念的傳統更惹來惡意攻擊,什麼「六四是跟香港無關」、拜山儀式、大中華情結云云。在事件遠去和新形勢冒現之下,這個紀念傳統正面臨着威脅。

同一時間,維權人士滕彪和胡佳不約而同,將佔領中環和八九年佔領天安門,作出聯繫,彷彿呼喚着八九年種種被壓抑的再次重返。

在新危機和新任務雙雙逼近之際,八九香港的記憶重整,顯得十分急切。

重新將八九年香港人的聲音形貌,置回六四記憶中,當然可以填補這段歷史空白,也防止了對過去的扭曲。但我發現,要克服這種本土缺席的特殊記憶狀態,殊不容易,因這裏關乎的不僅是歷史事實的問題(如香港人的支援當時如何史無前例),而是香港人的六四記憶,既充滿感傷,也懷着一份強烈壓抑。

因而,在重整之前,也許需要嘗試了解當中的創傷效應。

沉默的必要?

在一句十分重要的六四格言中,就埋藏着弔詭: 「不想記起,未敢忘記!」在這裏,主體徘徊在不想和未敢之間,記憶因而充滿了張力,簡直吃力不討好。不想,是因為主體不願再次經歷哀痛;未敢,則是來自道德的召喚:我們必得保衛真相。

一直以來,香港的六四紀念,可說是一場「未敢忘記」的見證運動,即以記憶來對抗遺忘,但前面一句「不想記起」,卻甚少人探討:香港人到底不想記起什麼?其所經歷的哀痛到底包含什麼不能言說的呢?

無獨有偶,1992 年周禮茂填寫、後來廣為傳誦的《自由花》,裏頭有兩句歌詞卻是不謀而合,一樣道出了六四後的某種沉默狀態。歌詞這樣寫道: 「浮浮沉沉昨日人群雖不說一話∕不想清楚分析太多真心抑意假。」也就是說,關於八九六四,人群開不了口,不想多談,遑論分析太多。

值得注意,這裏的沉默卻跟保存真相並不矛盾,畢竟,將屠城一幕做為八九六四至低限度的公共記憶,已成了我城一項基本道德使命。但除此之外,八九年五六月香港發生的種種,所喚起的希望與投入,卻鮮少談論。

六四紀念人群是很壓抑的。一年一次,在維園進行哀悼,以一樣的歌曲、儀式和程序進行哀悼。在這個晚上,香港人揮之不去的政治哀傷,得以短暫的釋放。弔詭的只是,這裏的人群,縱然放聲高歌,但沉默卻依然頑固。匯聚於燭光晚會中,是同聲一哭的共同情感,而非來自眾多參與者的多重聲音和回憶。再次,主體仍是談得很少。

都說六四是一道傷痕,但說的人卻很少再作解釋。或許,上文的壓抑和沉默,可以稱之為「創傷效應」。但這不僅是指某種源於個人挫折的特殊精神狀態,而是從一開始就屬於共同體的,是一種超乎個人的「政治創傷」。

對於六四的哀傷,像幽靈般,每年到五六月就會在香港的天空上徘徊。這種25 年來的紀念,不可能僅僅是抽象的道德堅持,因它總是包含了香港人自身的情感和故事。

政治創傷

所謂創傷,說的是一次壓倒性的精神打擊,而在政治領域上,八九六四可能是香港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政治打擊。這次受創,我們至今仍能找到大量證言。

那個晚上,香港人在暗黑的客廳中,看着電視的直播,眼睜睜目擊青年學子,給殺掉。那夜,流淚,無言,無能為力,電視機前的人根本無法招架,這造成巨大的痛苦。好一段時間,人們悲憤莫名,沒精打采,無心做事。

關於這一夜到底意味着什麼,它的記憶痕迹有沒有構成什麼政治和精神方面的後遺症?這方面,並沒有太多研究。理論上,創傷的效應,存在消極和積極兩種傾向。前者是一種防禦的傾向,即通過迴避,不想重複,以免再次接觸;而後者則是相反,是強迫性重複,指人不斷重返至那一無法擺脫、且留下強大情緒的過去。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重返,卻又恰恰因其深深的痛苦經歷,往往功敗垂成,因而無意識的偏離了原來的傷口。

進一步,兩種傾向都是對傷口的固着,更不時結合在一起,而且帶有很大的精神強度,並獨立於「已然適應外部現實世界」和「遵循邏輯思維規律」的其他心理過程,正如佛洛依德所說,是一個外人難以接近的國中之國。

若以之考察香港六四,我們可以發現一條特殊的創傷軌迹,它構成了某種關於八九香港的沉默裝置,這包括兩方面:六四回憶的壓抑性,和不尋常的道德自我貶抑。

物我兩忘的八九六四記憶

六四的記憶結構,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件發生在遠方(天安門)的政治慘案( 屠殺手無寸鐵的學生),而香港人,就僅是這宗慘案的見證人。但問題是,那年春夏,香港人確是全程投入進去支援,包括心力、捐輸和行動,徹底認同八九民運所展現出的勇敢和精神,迹近物我兩忘,才引發了史無前例的百萬人遊行。但在後來的回憶中,這都消失了。

那個認同自由民主、積極主動的香港人形象淡化了,取而代之,彷彿是處在外部的目擊證人。可是,不管是在中國歷史上,抑或於世界各地,所發生的政治慘案實在不計其數,但卻從來不見香港人出現對待六四記憶般的義無反顧,這中間的差距,恰恰說明了八九年的種種經歷對香港人的巨大意義。

透過記憶的遺忘

讓我們從新檢視「見證者」此一提法,因它似乎隱去了當時的主體願望,彷彿他們只是一群電視目擊者。可是香港人感到極之哀傷,不僅是因為屠城一刻,而是跟之前發生的不能分割。沒有五六月份的香港支援運動所煥發的巨大認同和投入,就不會產生後來那種程度的哀痛。

因而要問,香港,這樣一位見證者,到底見證了什麼?如果在那一夜,這位見證人真的遭受到一次無力招架的重創,這次重創的核心在哪裏?我想指出,屠殺除了奪去無辜青年的生命之外,其實也同時謀殺了香港人空前的熱望(在強權下成為政治主人的願望)。

香港,就正如那些受到巨大打擊的災難見證者,在創傷之後,他們時常無法完整記憶整個事件,並因而導致記憶的偏移。這是因為,那個晚上,六四的打擊在精神上已超出負荷,是壓倒性的,甚至根本不能用正常言語解釋( 當晚大部人也沉默無言)。其在香港的效應之一,就是指,六四之後,縱使哀痛每年來襲,但我們只把六四作為遠方之事件和慘案來悼念,而故事的另一半,香港人受創的八九自我,卻在這段記憶中失蹤掉。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記憶不一定是可靠的。跟常識以為的不同,記憶有時甚至不會對抗遺忘,而是弔詭地,可以透過記憶去遺忘。這是因為,能夠進入記憶的,其實已經過意識的嚴密審查,而那些危險的回憶和非法的願望,由於不被承認,因而被驅逐至無意識的領域。情况可能是,六四回憶中香港人的缺席,使我們得以忘記八九香港的全程投入,進而偏離自己的傷口。

沉默裝置之二:自我貶抑

香港人另一個不願談及自己的理由,是認為相較於北京學生,自己的參與着實微不足道。更甚者,是認為若然突出自己,彷彿就成了對學生付出的污衊。

然而明顯地,這種說話裏頭,帶有濃烈的內在精神負擔和自我貶抑傾向,使我們難以平常心和合理地重新直面八九香港這段過去。

誠然,那個年頭的香港支援運動當然不及大陸學運,這固然不在話下。但若是相比的是香港過去的民主運動,則其滲透之無孔不入,及民眾規模之大,至今仍是史無前例。而這個劃時代的歷史時刻,當時其實受到普遍認可,所謂「香港人不一樣了」。這個時刻,啓蒙了許多人,成了八九後香港重要的民主動力,而我們與之相認,絕不表示任何自我高估。

至於害怕污衊,其實是悖於常理。這種沒來由的害怕僭越,反映了某種心理上的道德負債:犧牲的崇高,使其他一切都比下去了。但問題仍然是,縱然香港人的這場支援運動,只是不住的流淚和流汗(並無流血),但也值得紀念,因當時我們選擇了弱小但正確的一方,因而作了至關重要的見證,而且依當時之條件,人們的支援,真的傾盡全力的了。再次,學生勇氣的崇高,跟我們自己的傾盡全力,其實是沒有牴觸的。阻礙我們回顧的並非客觀的事理,而是政治創傷的持續效應。

危險記憶的解放

八九香港的記憶仍存在很多空白。不要說六四之前規模龐大的群眾運動沒有得到認真回顧,其實在屠城之後,也是一片鴉雀無聲,例如,香港人是如何過渡這次巨大打擊的呢,又怎樣處理哀傷?從全港性燭光晚會,到小規模如天安門民主大學(香港分校)的微型實踐,以至大量的從個人或小單位出發的轉向和延續,也幾乎沒有得到梳理和檢視。

我在想,這些支離破碎的實踐也是重要的,因它到底也算是在創傷之下重整認同的嘗試。可是,關於六四前後的這一大片空白,仍禁錮在後來的壓抑性記憶和自我貶抑之中。而重啓這段回憶,並打開對話,是為了未來。因為,只有當這段記憶得到解放,那由它所潛藏並承載的種種願望,才能夠真正成為我們的未來。

佛洛依德指,受壓抑的意識也是會東山再起的。滕彪「讓愛與和平佔領天安門」的昂揚演說,就是在喚醒昏睡中的八九意識;而當一天,佔領中環真的到臨,這將可能是八九香港的重返:不惜對抗強權,重拾要做政治主人的危險願望。那時候,我們這群隔岸的六四「倖存者」,將會以記憶的火炬,重新照亮那正被染黑的民主未來。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八九香港的政治創傷,或透過記憶的遺忘」)

文章刊於6月19《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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