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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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03 年年底,我在山西某市的一家个体宾馆里住了个把月。该市的前任市委书记是当年的改革明星,但他调离后,逐渐浮出了几起言论治罪案件,其中有全城邮筒布控、核对笔迹和查对打字机型号,在全市报纸广播上组织大批判的情节,和此前的开明形象相去甚远。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市,除了一些栅栏和刻着字的、从太行山上取来的大石头,前任市委书记的改革并未留下明显痕迹。在一条被风刮得空空荡荡、只有灌木丛挽留着几只黑色垃圾袋的街头,我和其中一名被治罪者接头。他以前是山西工人报记者站的记者,因为被怀疑用笔名在省报发表批评市委书记的文章,进了“小黑屋”。一年后从那里出来时,他的一只耳朵失去了听力,一条腿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难于站直。在小饭馆里,他就这样侧着耳朵,不时按着伤腿低声跟我讲了蹲小黑屋的经过,其间一直在提防外面的动静。他只打公用电话,接头时让先到的我等了一刻钟,可能是查看我周围有没有人,尽管北风带走了大街上的一切东西。我从来没有见到比他更小心翼翼的人。

  另一个寒冷而晴朗的天气,我没有头绪地待在房间里,为自己的怠于出门而自责,有人敲门,五六个或高或矮的人出现在门前。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特殊人群,以后知道是传说中的“上访者”,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有某个地方不正常,或许只是偏离了正常一点点,却从此无法挽回。

  其中的一对夫妻,老汉拄着拐杖,身体佝了下去,脸上却带着永不会失去的笑容,他以前有一个自己的铁厂,被村支书的亲戚抢走了,连带让他付出了这条腿的代价。

  “只要厂子搞回来,二三十万的感谢不成问题。”他微笑地看着我说,似乎对这件事充满了信心,只需要鼓励我接受建议。铁条夺走了他一条健康的腿,却没有完全泯灭他残存的企业家作风,这种现象让人觉得奇怪。

  另一位妇女用碎花的青色头巾裹着头,似乎显示在伙伴中她的某种特殊。她是个退休教师,女儿在和女婿吵架后服毒身亡,法院判决女婿无罪,她却深信是女婿下毒。

  据说,对于她的监视最严,这次她偷跑出来,派出所的人又要着急了。我跟着她到中学去,想看一下监控是如何着手的。

  按照我们的约定,她先是回到学校,过半个小时又换一身衣服,拿上一个包走出来。校门口有一个派出所的治安室,她说这是专门盯着她的。果然她走出来几步,立刻就有一个男人从治安室出来,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落着十几 。她加快脚步,尾巴也加快;慢下,尾巴也放慢,似乎是回避,却又并不掩饰。我在不远的田埂上,像是观看一场时而快进时而慢放的戏。后来她按照约定,忽然往回走,意外的尾巴只好闪在一旁,看她往回走,她却找尾巴说起话来,尾巴显得有些尴尬失措。我看到这里就离开了。

  在那道田埂的坡底,我意外发现几处小小的人群,操作着一种奇怪的机器,冒着浓烟。略微走近一看,这种机器都带有一个锅炉和管道,锅炉下风箱鼓吹着呼呼的炉火,有人用铁皮油桶把一些黑色液体倒进锅炉入口,机器似乎在颤动发抖,烟囱里冒出那种黄黑色的浓烟,另一个出口下则有人拿油桶接着。这些人群和简陋的机器出现在这道荒凉的土沟里,似乎某个混合了史前时代和科幻的场景,我忽然想到这是传说中的土法炼石油。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除了地下的矿藏和浓烟,实在没有存余之物了。

  二

  那天来的另外几人属于同一个村庄,村里修公路和建养殖场引起了拆迁矛盾,那里的村支书似乎是个翻版南霸天。他们言谈之间,说起了村里一个几年前死去的青年。

  那是农业税取消以前两年的事。这个高中毕业的青年回到村里,干了一季收秋的活,说税交得太重,迷上了普法。每到集日,他在路口摆上一张桌子,从挎包里掏出他搜集的中央历年的一号文件,还有几种法律小册子,摊在桌子上,加上一个小喇叭,宣扬农业减负的政策,还免费发放一些他自己印刷的传单。

  听他用喇叭讲政策和领传单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传了出去,惹恼了镇政府和村委会。

  又一个集日,派出所来到村里要抓年轻人,却被村民包围,警车被掀翻,扣在村里。

  过了几天,没有任何前兆,晚上忽然村庄被一支部队包围,部队里包括戴钢盔拿盾牌的特警,也有穿迷彩持冲锋枪的武警,上百辆转灯的警车,据说还有几辆装甲车。村民们都吓傻了,部队来的目的却不是抢回警车。所有的村民被一一带出家门,搜查核实身份,参与过扣警车事件的人被调查得一清二楚,全部带往公安局。

  那个年轻人却意外地没有被抓,只是第二天被叫到村支书家里训话。听说在村支书家他态度也不好。奇怪的是,他从支书家里出来后,有人看见他进了自家院门,却再也没有出来。他父母过世了,当时哥哥还在公安局里,家里没人。

  村民们陆续回来了,却一直无人见到那个年轻人。有人记起曾经有两个穿风衣的陌生人,在他家的院门张望过,但没有下文。

  过了半个月,他哥哥上厕所,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比通常粪池子里飘上来的臭味要冲一些。从便槽朝下看,粪池里的蛆拧成一股股的,似乎泡的有东西。他找了一根竹竿,从便槽捅下去,拨拉那东西,觉出来是个人。赶紧打开出粪口把人捞出来,泼去粪便蛆虫一看,正是他弟弟,面目虽然腐败了,穿的还是那天的衣服,两只手在背后被一根麻绳紧绑着。

  这个厕所的出粪口对着路口,平时盖着水泥板,用钥匙锁着,没有动过。年轻人进了院子就没有出来过,只能是从便槽里被硬塞下去的。但是便槽非常窄,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塞下去的。

  我去到那个村庄,这里和我的家乡不同,家家户户有个带围墙的院子。村支书家的门楼比所有人家的都阔气,大铁门紧闭,人走到门前,里面已经传出狼狗低沉的吼声。我举起手心却悸动,失去了叩响铁门的勇气。听说村民平时根本见不到支书。

  在年轻人家的厕所里,我看到了那个便槽,只有十来公分宽,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把一个成年人塞下去。如果硬塞,只能破损头骨,和折断他的肩胛,需要如何的手法与力量。那两个穿风衣的人,哥哥报了案,派出所却说查无实据,也没有调查村支书,不了了之。

  我低头在厕所地上站了一会,似乎一种无意义的纪念。灰扑扑的地面,看不出任何痕迹。似乎不可能发生过那样惊心的往事。

  但一个热爱普法的年轻生命,确实从这里逝去了。他单纯的灵魂,被一种不受追究的暴力,强行塞入了狭窄的便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