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耳聞目睹過幾多國家大事,經歷過幾多文治武力,魯迅最耿耿於懷的仍是一件小事。這是關於人力車夫作為下層社會的一部份—他們既無銀子更無面子,只能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退到馬路邊緣餓肚子的悲慘社會故事。這也是關於透過人力車夫在交通意外後,勇於承擔責任,來讚美人力車夫的高尚行為,以及讀書人的反躬自身,令魯迅「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的一件小事。可是,一件小事惹來揶揄,認為小說應該寫才子佳人的轟烈愛情,如今將人力車夫作為主人翁,實在有失體統。

我也有一件小事。禁毒常務委員會終於在七月二日公布「驗毒助康復計劃」首階段公眾諮詢總結。一面指委員會去年9月至今年1月共接獲2,791份意見書,過半數反對計劃;一面又說在委員會委託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調查,結果九成一受訪者支持推行計劃。主席石丹理認為意見書不及民調有代表性,不能推論市民的脈搏,「從科學角度,你收意見書出嚟嘅圖畫,我絕對唔可以就咁講話佢代表全港市民嘅意見」。況且,首輪諮詢有47%個人意見書以範本形式提交,又不用填報個人資料,「同一個人可交10份一樣嘅意見書,有咁嘅可能性」。故此基於數據結果,驗毒計劃有很強的公眾支持,值得探討推行細節云云。報紙輿論的即時反應是:「輸打贏要」(蘋果日報7月2日)和「搬龍門」(星島日報7月2日)。

「我從來都從心而發,直話直說」(唐青儀語),整個驗毒助康復計劃的諮詢工作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負責今次諮詢工作的大員可謂上討長官歡心,下壓善男信女,擅權依勢,施暴民意,恐怕就算贏了諮詢,也輸掉公眾,到頭來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1. 諮詢期的設定太聰明:文件於9月25日發布,在短短兩個月間,不同的政策文件如雨後春筍地湧現 (人口政策、固體廢物、長遠房屋策略),花多眼亂,恐怕普羅市民未及注意到《驗毒助康復計劃諮詢文件》,諮詢期已經完結。而諮詢結果的公布日期一拖再拖,結果不遲也不早,正是在超過五十萬人上街後的翌日,即七月二日公布。

2. 諮詢會的安排太聰明:諮詢文件甫公布,禁毒常務委員會於一個月內舉行四次諮詢會(第一次諮詢會是2013年10月4日,第二次是10月8日,第三次是10月9日,第四次是10月17日) 。表面看來,他們的公關工作一流,態度進取,但其實是以快刀斬亂麻的方法,待大家未及消化文件,已經完成諮詢。而其中一個專為青年人而設的諮詢會,日期與地方不是別的,而是平日的黃昏,地點更是柴灣。以時間去解決異見,以空間去排斥社群,諮詢會的安排太聰明!

3. 不肯應約太聰明:禁毒常務委員會開口埋口願意與不同意見人士交流,澄清誤會,但其實是推搪邀請,不肯與不同意見人士見面。就以我們陣線為例,今年四月十六日(星期三),為了延續、深化對毒品問題的討論,我們與香港浸會大學青年研究實踐中心合作,舉辦了香港毒品問題民間高峰會,席間超過140名前線社工出席。我們先後以電郵方式在二月廿一日邀約石丹理教授、二月廿五日邀約許林燕明專員、三月三日邀約狄志遠先生出席,結果各人以不同理由拒絕出席。

4. 「Day Zero」太聰明:惡質政治的特點之一,就是將政治變成一種演藝事業。政客們在媒體公關的顧問下,閃爍但不連貫的動作和語言,做成了一種幻象,使人們以為資訊爆炸,自己跟不上事件的進展。政治人物的講話已不再有架構和邏輯,當然也不再有任何脈絡可言,因為這有助於他隨時換軌。問題是當政治變成如此模樣,他其實已經等同於宣告公共討論的死亡,而這通常又是政治走向極權的先兆。明明講明在諮詢期內收集意見書;明明講明若反對的居多,委員會可以不向政府建議計劃,終止諮詢;明明沒有提過要做民意調查…結果,如今,主席說:「我由Day0(第一天)已經和禁毒處說了會做。」除了狡辯,還是狡辯。

5. 語言偽術太聰明:在政府回應禁毒常務委員會驗毒助康復計劃諮詢總結的新聞公報中,有這樣的一句說話:「我們留意到驗毒助康復計劃有很強的公眾支持,其中,在一個獨立的民意調查中,有超過90%的回應者支持計劃;而在某些界別,例如家長、從事戒毒治療服務的工作者,以及曾受惠於戒毒治療服務的人士,都較為支持計劃。」表面看來,這是平鋪直敍,至多是勾畫出家長、從事戒毒治療服務的工作者,以及曾受惠於戒毒治療服務的人士的支持取態。問題是,對於反對意見,總結報告則以含混、曖昧過關。社工界(反社區驗毒社工陣線、社聯及社工總工會)、醫學界(醫學會)、教育界(教協)、法律界(律師會)、政黨(民主黨、公民黨、社民連、人民力量、新民主同盟)先後提出反對意見,申明反對立場。可是,諮詢總結卻以一句:「雖然一些主要界別人士對計劃意見分歧,但社會普遍支持及早辨識吸毒者並及早協助他們的目標。」了之。民間社會變成「主要界別」,團體變「人士」,反對變「分歧」…語言偽術,真是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

6. 「意見書不及民調有代表性」太聰明:在語言偽術的統治下,語言的建造與操控,以成政治的主要成份,而藉著對語言的操弄,可以將整個國家的心靈完全催毀,剩下的就是惡質語言,它成為「正常」,成為「日常」。這些所謂的語言政治家,他們嫻熟語言的操弄,但他們那傑出的能力,卻都被他們那邪惡的意念所左右,於是他們的語言遂成了剛硬、暴烈、仇恨、排他的寄棲之地。「意見書」和「民調」本屬兩種搜集民意的工具。工具者,視乎使用目的,沒有優次之分。今回為達政治目的,不惜越調查研究之界,強行重民調輕意見書,開創了諮詢工作的惡例。

7. 民粹政治太聰明:民主政治是民意政治,不是民粹政治。民粹是以激情的民意來凌駕制度,民主則是以制度來反映民意。民粹政治是近來被研究得最多的一個題目。統治集團直接以人民的本能為訴求,藉以創造一種所謂的「全民政治」,以達管治目的。說穿了民粹政治是民主政治的一種畸變,它可以製造廉價的亢奮,但夢醒時分,這種民粹必然付出慘痛的代價。香港浸會大學青年研究實踐中心就「驗毒助康復計劃」進行一系列研究,研究發現:跟毒品問題愈遠,愈認同文件所講的計劃目的;對毒品問題愈認識,愈對計劃有憂慮。結果,沒有接觸毒品的外展用者較有接觸毒品的外展服務用者表示支持,區議員較社會工作員表示支持。政府對這種「愈認識毒品,愈反對驗毒;愈不認識毒品,愈支持驗毒」的學術結果掩眼不看,反之,不斷製造許多駭人聽聞的廣告宣傳片,讓本來甚具爭議的驗毒助康復計劃在公眾恐慌下通過。

魯迅的「一件小事」都被揶揄,認為有失小說體統,那麼,我對驗毒助康復計劃中「諮詢偽術」的批評,也是一件小事,在「挽狂瀾於既倒」的當下,簡直有失分寸。但偏偏,我最耿耿於懷的是,「諮詢」已經變成一種分化而非統合的政治,而這正是諮詢工作淪喪的最具體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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