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明天」,「生命無take two,前路由我創」——諸如此類廣告標語植入我這輩人腦內,廣告裡那幾個戴著眼鏡、雙手交疊於腦後、大字形躺在雨中球場笑著的少年身影仍栩栩如生。憂鬱是個「不正確」、「不好」的東西,孩子常被灌輸「正面」的字眼 :希望、選擇、創造。然而許多事身不由己——非指人力所不能及,而是指我們從來不是那些能作出選擇、左右大局的「人力」之二——其中一項便是我們小區的未來。

之於一般蟻民如我,領匯的運作與裁決神秘過魔術的竅門 : 黑箱中一對大手躲避眾人目光,彷彿只在萬籟俱寂的晚間才活動,於是我們一覺醒來,驚覺物是人非,嚷著「哪家店之前還在的,現在怎麼不在呢」,那邊又有人發現新大陸似地大叫 : 噢,你說不見了的店開在這裡了。

為什麼拆這間舖? 為什麼是這一間能重開而不是那一間? 為什麼要在屋邨商場開一間賣洋酒的店? 為什麼天天有學生光顧、立足幾十年的文具店被淘汰,而不是那間門可羅雀的連鎖鞋店?

商舖之去留、東主與領匯的角力與協議、商場的格局與空間的切割,出奇地——卻又時常被認為是合理——從來不是社區中居住了十年或幾十年的用家——即是市民——所能關心,大權在握的那堆手照樣躲在看不見的箱子裡扯著暗線。新開的安定商場大而無當,煞白一片,燈光比舞台射燈更要刺眼密集,似在塑造燈火通明、光鮮亮麗的形象,可是一大片仍未認領的空間與顧客零落的連鎖新商店,使這臺戲露出馬腳了。

幾年前,整個安定的商店都因領匯翻新工程而臨時結業,包括安定商場及鄰近的地下美食廣場,就只有寄身於商場對面、定祥樓的二三樓的小店未受波及。這一年多,好些店於原區重開,位置稍有更動。一般街坊起初曾安心,以為店舖會重開就好了,不會消失不見就好了。可隨著它們陸續回歸,服務、價格、品質均不如前,結果老店歸來無助修補人情,只有令人尷尬的落差被放上臺面,撕裂了本來情份,除了大嘆今時不同往日、無病呻吟外,也別無他法。

就由麵檔談起。它在安定商場旁邊有美食廣場之前,已在區內冬菇亭營業,其後與兩間酒家、粥檔、街市共處於美食廣場。我倉促撈起一些片段 : 人生第一碗吃的魚蛋粉就是在那裡吃的 ; 小學時放學了,穿著深棕色的小女童軍制服跟同伴去吃牛腩河,因這麵檔靠近一間酒家的魚缸,地板長年水跡處處,我穿著黑鞋、扶著桌緣步步踏地,回頭看,只見地板清晰刻著污黑的鞋印,令我不免心裡有些疙瘩。後來美食廣場拆了,原來的兩間酒家放過風聲出來、說會重開,至今連影也沒了,倒是粥檔跟一家茶餐廳合併、麵檔獨立出來開舖,現在跟美食廣場舊址打對面,只隔著一條闊闊的行人路。

起初聽聞麵檔重開,街坊莫不為之雀躍,開店首日就魚貫去幫襯。到頭來發覺,加價了就算,畢竟商場翻新後加租都是了然於胸的潛規則,可是炸醬麵吃兩三箸就見底,堪稱鎮店寶的牛腩堅韌過橡皮,似是用來磨牙多過進食,魚蛋吃不出鮮打魚肉的質感,還有淡腥味。吃不過兩三次,我就死活不肯再光顧,唯獨家人認真研究 :「你得挑適當時機去買,才買到煮得好吃的牛腩,比如中午去買,一般還不夠軟腍……」

我沒太多精力研究,便將期待放在安定巴士站旁的麵包店。初中冬天某個上課日,我遲了起床,早餐也來不及吃,匆匆在放積蓄的銀包拿了一張百元紙鈔,打算上學路過麵包店就去買兩個包頂肚。衝入店裡,花不上三十秒的工夫夾了兩個麵包,付款時才看見紙鈔上的三個「0」,頓時手也顫了 : 這張金色銀紙分明就是千元大鈔。站在收銀機後的四眼阿姨也愛莫能助地搖搖頭,一間屋村小店怎可能在一大早就有九百多元零錢找換給客人? 我本來想打退堂鼓,可她讓我先拿去麵包,午飯時才來還錢。她沒收過我的學生證或身份證,也沒任何憑據證明我在這店裡買了麵包而沒付錢,我更不是這間店的常客,所講的,是個「信」字。

自此這間麵包店在我心裡,就跟別的有些不一樣。直至兩年前,它因領匯的工程而被逼結業,在店外玻璃窗貼滿自製的單張,上有一塊大方包圖案,方包中繪有歌譜與改編自Today的歌詞 :「時光匆匆,轉眼已七年……」我在它結業時,才察覺原來它已開了七年,大家對時間的感覺不知何時鈍化了。

今年年頭它重開,又是一個跟麵檔差不多的故事 : 各款麵包加價了,曲奇不如以前的鬆脆,麵包的質感比以前油膩了一點,聽說以前的麵包師傅已不在這裡打工了。過去,開在定祥樓二樓商場的一間藥材舖不時用這家麵包店的新款麵包來供奉地主,比如巧克力酥皮包,但我最近路過,地主前的紅膠盤上放著一個樸素的紙杯蛋糕,而不是令人莞爾的酥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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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過是一間連鎖快餐店如麥當勞,之於我也曾別具意義。以前的麥記開在安定商場三樓、日本城對面,店裡有個麥當勞叔叔的塑像,在孩子眼裡或許有可喜之處。我跟最好的中學朋友在那裡排過過長長的隊伍,為了幫其一中一位性格師奶的同學儲易賞錢積分,而輪流用那張卡去買餐。某次吃完午餐離開,在行回去中學的路上驚覺自己把剛剛買餐換回來的杯子遺在店裡。高考的Study leave前最後一天上課日,我與幾個現在已不常聯絡、但當時頗有交情的朋友在麥當勞裡由四五點坐到七點都不想走,編織著不切實際的夢,想像高考之後,自己要做個怎樣的人。

共享記憶的那些人或者難以再相見,而願意與我分享這些微末小事的人,大概也沒有了,唯有眼睜睜看著它日漸褪色,直至完全忘懷,再也不會感覺可惜。

這間麥記紮根多年,特定的空間、氣味、燈光、溫度,羅織這區的人幾年的生活片段,說是很重要麼? 不盡然,勉強只能說是生活中熟悉的一部分,因而我們能清晰訴說一個個私密的回憶,那刻開始,它就不再只是空降區內、與生活割裂的連鎖店,而那種連鎖店vs小店、無情vs有情的二元對立,亦於現實中模糊了。

發展商的思維是,暫時收回你有的東西,改造、翻新,然後再給回你同一樣的東西,你們就滿足吧,因為你們沒有失去什麼。可是每一間店的格局、裝潢、氣味、刻印歷史的陳舊的櫃或桌子、工作於其中的伙計,能重建出來麼? 然後建好了,還是不是那回事?

或者有人說,我們現在對這個社區如此陌生,只是因為它是嶄新的,一旦習慣了,就能有新的回憶與歸屬感。且不論我們與現在這個空洞的、冷氣比冬日寒風還要冷的商場能培養出什麼感情來,事實會是 : 若干年後,現在這些新事物會被視為老舊、不合時的產物,為了「更好的發展」與「居民的福祉」,必須推倒再翻新。感情與回憶只是電腦中龐大雜亂的數據,一隻大手按一個掣,化整為零。

「係咁嫁啦,推陳出新,天理來的,舊的唔去,新的點來?」

因此我們如同一棵棵瘦弱的豆芽苗,種在本已日益貧瘠的土地,來不及長大茁壯,根就被人粗暴抽拔,來不及品味,亦無需要感傷,等待被安置於一片新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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