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为巴西歌手,曾任巴西文化部长的Gilberto Gil在突尼斯,2013年3月26日,摄影宁二

这是巴西世界杯前应约为北京青年报写的一篇短文。

文/宁二

因为世界杯,美国世界音乐厂牌史密森民俗音乐(Smithsonian Folkways)的网络电台前不久推出了一档节目,名为《足球传统:史密森唱片里的32国》。一共33首歌,参加本届巴西世界杯的32个国家每个选一首代表曲,巴西作为主办国,一头一尾有两首入选。史密森是全球最著名的世界音乐厂牌之一,选曲精道,是漫游世界歌之版图的极好选择,但很有趣,第一首开篇的歌,史密森的DJ没有选大牌的桑巴歌手或者巴萨诺瓦名曲,而选了并不特别为人所知的女歌手ZÉLIA BARBOSA的一首老歌《石匠彼得》。

“石匠彼得很伤心,他等着火车带他远走他乡。他全部的生活就是等待,等待应许的工资上涨,等待彩票中奖,等待太阳。他的妻子也在等待,等待孩子,孩子也在等待……”《石匠彼得》选自ZÉLIA BARBOSA的专辑《巴西:抗议之声》,这专辑里全部都是抗议歌曲,讲述在1950年代末期开始的快速城市化浪潮之下,巴西受尽农场欺压被迫背井离乡到城市贫民窟讨生活却也难道凄惨命运的失地农民的故事,它发表于全球左翼思想狂飙突进的1968年。

史密森的DJ显然是看到巴西全境自去年开始的世界杯抵制浪潮(主力之一,正是失地也无固定居所的城市穷人)有感而发,因而选择这揭露真相的忧伤民谣引领乐迷进入真实的巴西世界,就像《巴西:抗议之声》的文案写道的:“仅仅歌唱大海,太阳和鲜花是不够的”。这一提醒显然也带出了你在世界杯开幕式上根本看不到的巴西音乐非常重要的抗议传统,虽然在激情的桑巴和常被视作咖啡馆音乐的巴萨诺瓦的光环下,它常常被世界所遗忘。——爵士鼓的碎拍和钢琴,以及快速却很柔软的歌唱,《石匠彼得》在风格上,带着巴萨诺瓦的味道,这样的歌唱劳动人民的巴萨诺瓦和小野丽莎的沙龙式靡靡之音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事实上,在更早的时代,现在仅被视为一种舞蹈类型的桑巴,音乐部分也在歌唱巴西底层黑人自己的生活,和所有的来自土地的音乐一样。

《石匠彼得》发表的1968年,巴萨诺瓦已经红火了快10年,那时的巴萨诺瓦早已登陆美国,对美国爵士乐的发展造成了深远影响,而从1964年巴西发生军事政变算起,巴西的音乐人也已经因为政治审查而郁闷四年了。事实上,巴西抗议音乐的重要节点,正是1964年。军事政变发生民选总统被迫流亡后,巴西进入军人统治的时代,长达20年之久。军人当政之初采取的管制措施之一,便是审查。歌词,电台,电视节目,审查无处不在,敢于批判军队的音乐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受到政治压力,或者收监,或者被心理治疗,或者自杀,或者被迫自我流亡,以至于1960年代巴西流行音乐明星中的绝大多数在1970年代曾经有过一年到两年的海外流亡生涯。

1968年之于巴西音乐,最重要的事件,是合辑《Tropicália: ou Panis et Circencis》的发表,因为它预示着军人统治下的巴西最重要的音乐抗议运动——热带主义运动(tropicalismo)的最终成型。这张专辑是一份音乐宣言,属于一个诞生于1960年代末,融合了摇滚乐、嬉皮,文化民族主义和国际左翼思想的怪胎群体,在政治上,它则表达了一群年轻的音乐家对巴西1964年军事政变的反抗心理,尽管和同时代其他国家的年轻人一样,迷茫与虚无常常被当做对抗社会的利器。而这场运动的领军人物,则是巴西音乐其后50年的两位传奇,Caetano Veloso和Gilberto Gil。

热带主义运动的音乐风格,试图延续巴西文化中“食人主义”的传统,既大量吸收巴西地方风格,并进一步融合国际最新的音乐潮流——这在当时,便是摇滚乐,同时引入电吉他等等电声乐器,搭上常常暗讽时事隐喻现实的歌词,再配以精细的后期制作,在反对军事独裁统治和渴望个人自由的青年人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很快的,军人政权盯上了热带主义运动的文艺青年们,1969年,Caetano Veloso和Gilberto Gil被捕入狱,几个月后,他们被流放到了欧洲,直到1972年,才得以返回巴西。

热带主义作为一场运动,在Caetano Veloso和Gilberto Gil被流放时就已经被迫趋于尾声了,但跨文化融合与书写现实这样的音乐表达方式,对巴西流行音乐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政治,性、毒品、贫民。农村等等社会主题在巴西的文化创作中大量出现。

巴西歌手Chico Buarque

除了热带主义运动,在1960和1970年代,另外的音乐家也因为压抑的政治现实而进行抗议歌曲的书写。例如1974年,以诗性歌词著称也常被热带主义运动音乐家视为保守派的歌手Chico Buarque忍不住手痒,写了一首针对当年葡萄牙康乃馨革命的致敬之作《Tanto Mar》,广受赞誉。以里约为基地,有着优美嗓音的Chicho另外还有多首著名的反对军事政变歌曲,迄今还在传唱,他的诗在整个葡萄牙语世界也备受推崇,他不但被作为歌手而尊敬,更是当代最重要的葡萄牙语诗人和作家之一。

与Chico同期,另有一位疏离于热带主义运动的黑人歌手Milton Nascimento,同样投身于政治表达,他曾经写过一首名为“学生的心”的歌,纪念1968年被警察杀害的一名学生,这首名曲在其后不断被人提起,成为巴西各类抗议运动的战歌。Milton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巴西音乐在欧美市场最知名的歌手,因为保罗·西蒙等欧美著名的音乐人和乐队都曾与他合作过,他的音乐具有非常强的内省性,受到天主教音乐的很大影响,而作为国宝级歌手的Milton在巴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他一直是巴西黑人最重要的公共代言人,并且很早就投身于保卫印第安人土地权的抗争之中。

至于巴西抗议歌手中最著名的政治明星、后来成为巴西文化部长的Gilberto Gil,2013年3月末,我在北非的突尼斯看过他的现场。那是全球左翼力量的大集会“世界社会论坛”的开幕式,数万来自世界各国,站在人民立场和被剥削者立场反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和欧美帝国主义的左翼行动分子,在“阿拉伯之春”的余音之中相聚突尼斯,希望共商大计以反帝反资本反霸权,其中也包括来自巴西的无房工人运动者——他们很可能就是“石匠彼得”的后代。

那是在突尼斯市一个体育馆外的空旷场地上,黄绿色灯光闪烁的露天舞台上,Gilberto Gil抱着吉他,唱起了约翰·列侬1971年的名曲Imagine。“你也许会说,我是个梦想者,但我绝不是唯一,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加入我们,那世界将会合一。”我站在舞台的后方,五湖四海的斗士们在跟着大声合唱,而穿着紧腿裤的Gil的清癯背影看起来仍是个不老的青年。

巴西歌手Milton Nascimen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