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皇帝的教坊


张鸣

音乐舞蹈这玩意,本是原始状态下的人玩出来的。跟战争,跟巫咸,跟收获都有点关系,跟性的关系尤其密切。但是,这玩意进了宫廷之后,就分化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正经八本的祭祀舞乐,越来越一本正经。在音乐,就是所谓的正音雅乐,关乎礼仪,演奏起来,据说是有利于治国平天下的。但是,民间的舞乐,却依旧一本不正经,该淫则淫,该荡必荡,男女混杂,乌七八糟。宫廷里的君主和贵族,也是人,一样七情六欲,老是正襟危坐听雅乐,道德升华,心情不佳。于是,慢慢宫廷舞乐,也开始变味。令孔夫子十分愤怒的郑卫之声,就是这种变了味的雅乐,淫是淫了,但吸引力却大,这一点,一本正经的儒家经典《礼记》也不得不认账。

孔夫子在世的时候,都挡不住淫声泛滥,他老人家死了,就更不行了。秦汉以后,宫廷里太常所管辖的乐部或者乐府,正经的庙堂舞乐是有的,但只是在祭祀的时候拿出来摆摆样子。剩下的时间,皇帝老儿听的、看的都是来自民间的乌七八糟。不仅有民间的歌舞小调,还有来自异域的歌舞甚至百戏杂耍。乐器,也因引进输入的结果,变得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到了唐朝,传统的琴瑟钟磬之乐虽然还有,但宫里回荡的,已然都是胡音胡乐了。皇帝自己,也觉得复杂祭祀舞乐的太常寺里,净是些胡天胡地的百戏歌舞,有点不伦不类。干脆就另成立了教坊,君臣同乐。

教坊到了后世,已经成了官家妓院,但唐朝时,却还不是。教坊里女人多,却也有男人。教坊,真的要教,教人舞蹈,教人弹奏。教师爷,像李龟年这样的,都是有品级的官员。教坊里的人,以色事人,也以艺事人,这方面,也不分男女。得宠的,最初有十家,后来又加了十家,人们还是说十家。凡是名列十家者,得赏宅第,其他赏赐,就不用说了。不过,那时的教坊,也不是皇帝的独食,有空闲,也可以外出演出。

教坊里的姐妹,平时概以兄弟相称。即使嫁了人,照样还做老本行。在行内有丈夫的,另外找一个或者几个相好,平平常常,丈夫知道了,也不生气。不过,用情深了,想把丈夫弄死,这也犯法。别人犹可,皇帝就不干。教坊的名角,多以年齿排行,称为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什么的,杜甫诗里提到的公孙大娘,就是其中一个以剑器舞著称的角儿。跟今天的一脸皱纹的大娘,根本不是一回事。当年还有位张四娘,善歌舞,有姿色,尤其善演踏谣娘,踏谣娘是中国最早带有戏剧意味的歌舞,一人主唱,众人和,有初步的角色分工,所以,很受人欢迎。每次外出演出,张四娘的丈夫都要跟着。观众们都特想把她丈夫灌醉,大家好方便调笑,或者干别的什么。每到这时候,丈夫就说话了,给钱吧,多给钱,我不喝也醉。当然,大娘二娘们年老色衰,市场就不那么好了。这时候,如果还要干这行,就得化装,用云母加粉蜜涂脸,再用丝把赘肉勒上去。有位颜大娘,眼角皱纹很深,但每次都掩饰得很好。儿子死了,一哭,露了相,婢女们惊叫,娘子眼破也!这种化妆的招儿,后来的梨园行,也都会。

说到梨园,来源也是教坊。传说教坊在梨园演出,唐明皇亲自下场打鼓,所以,后世就把梨园作为戏剧界的代称,而唐明皇,就成了梨园行的祖师爷。这虽然是传说,但这个唐明皇的确跟教坊混得过于密切,给他演出,非高手不可,在他手下,教坊水平高,但演者也紧张,一不留神,就会挨骂的。这个风流皇帝,是个超级的顾曲周郎,太懂行,也太热切。梨园行尊他为祖师爷,也不大离谱。

不过,唐明皇打的鼓,是羯鼓。跟今天京剧界的鼓不同,来自西域,细长,状若漆桶,可以两面击打,有点类似今天的腰鼓,但发出的声音却不一样。唐明皇喜羯鼓,喜到了痴迷的地步,光是鼓槌,就打折了不知道有多少根。碍于体制,不好总在众人面前亲自操鼓,但如果高手找不到,或者演奏者不称他的意,索性自己下场了。还好,这个风流皇帝还教出来一个风流的王子。此人姓李名琎,是唐明皇异母哥哥的儿子,生的姿容妍美,性子又柔,唐明皇喜欢得紧,亲自教他音乐,传授鼓艺。这小王子也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不久,就鼓艺超群。每次打曲子,都要摘红槿花一朵,置于帽檐上。演奏鼓乐,身体摆动幅度很大,但一曲终了,王子帽子上的花却不坠。因此,皇帝称他为花奴。这个奴字,不当奴隶奴才解,是当时的一种昵称。第一次玩这个绝技,皇帝赏了他一柜子的金器。每次教坊奏乐不佳,皇帝都会大叫,快喊花奴将羯鼓来,与我解秽!

好在,那个年月,没有人认为钟情舞乐就是下贱,所以,从皇帝开始,王公贵族,名公巨卿,好此道者,所在多有。连名相宋璟,也是个中里手。不消说,一个上下都喜欢舞乐的时代,才堪称名副其实的盛世。

多亏了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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