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正军(以下简称”黄”):我知道你是5岁时就来到我们垌中间湾里(“垌中间”是访录者湾村名;”湾里”是当地土语,即普通话里的”村庄”,下同。访录者注),在我湾里一直生活了30来年,但是又由于那个特殊时代的原因,我们都自顾不暇,所以对于你当时的生存状况,我也只是在表面上看到你过得很苦很苦,但许多具体情节我还是不详知的,如今我们都老了,回首往事,便觉得很有必要将我们的生存和成长经历记载下来,对我们的后代、家庭乃至社会、国家都有益,今天有时间,所以我想请你详细谈谈你的成长经历。

   曾垂心(以下简称曾):唉,我还真不想再提啊,这么多年了,我也很少再跟人提起,我的崽他们都跟我说那些事就别再提了吧,好好地过你的晚年吧。可是,我心底还真想找个人倾诉,请他把我的一生记载下来。不过,你比我小几岁,而且有好些年你离开了家乡,所以你还真是不会知晓我的全部经历。譬如你刚才说的便有不太准确的地方。准确的说,我是还没过4岁半就被我满满(“满满”是当地土语,即普通话里的”姑妈”或者”叔叔”,但在此文中只是指称”姑妈”,下同。访录者注)带到你们垌中间湾里的;还有,我没在你们湾里生活了30年,只有25年多,有3年是在红亭子里和魏家湾里过的,我总共流落他乡28年9个月差4天,从1952年农历3月12日到1980年农历12月8日。

   黄:哦,是这样的呀,看来我还真是不太详知。

   曾:我爷爷曾伯乾是国军少将军衔,当时供职在国防部。我爹爹曾维和当时正在重庆的空军学校读军校,这个学校1947年便迁去了台湾,我爹爹便是当年随学校去了台湾,当时我还没出生,我是1947年农历10月出生的。爷爷和爹爹在外从军,但我全家都生活在乡间老家湾里(湖南省耒阳县西乡西岭淡山下,”淡山下”即曾垂心的家乡湾村名。访录者注),家里有我奶奶和我妈妈。耒阳解放了,我爷爷当时早已离职回乡赋闲,他原本是心灰意懒不想再出去干事了,打算在家乡过日子,但到了1950年,乡下的局势越来越紧,他害怕了,于是想办法逃了出去,经广州、香港再去了台湾。我爷爷到台湾后,我爹爹便写信要我妈妈带我也去香港,他来香港接我们去台湾。我妈妈立即带上我从家里走,但在火车站便被民兵追了回来,关进了牢里。这个”牢”其实就是民兵占据的我家住宅。我妈妈遭受了民兵们百般的凌辱和拷打,可能是她不堪蹂躏,决意自杀,但又怕我这么小留在世上受苦,便用一把筷子插进我嘴里想把我先杀死然后自己再死。这情景被送饭的一个堂奶奶看见了,立即冲进牢房里把我抢了出来交给了我奶奶。可能是民兵们怕我妈妈再采取极端方式,便事后把我妈妈放了出来,但第二天她便悬梁自尽了。死时才22岁。

   黄:唉,这真是很惨啊!

   曾:(眼圈红了,擦了一把眼睛。)妈妈死了,奶奶带着我。这个时候奶奶便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替罪羊,斗争会上,奶奶被迫跪着挨斗,常常被扇耳光,挨打。有个晚上的斗争会上,奶奶被几个人按住,他们用筷子夹我奶奶的手指,奶奶痛得昏死了过去。而我就在斗争会场的院子大门外,我从猫洞里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大哭了起来。

   我家里不仅房屋早被抄了,家里的东西也被抄了,我们被赶到西岭大湾里两间老屋里。记得有一天,奶奶带着我从一条巷子里走过,便有几个人围住了我们,他们强行剥我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这因为我身上还穿着几件较好一点的衣服和一双运动鞋,其中一件是毛线衣,那双运动鞋是我的爷爷先前买给我的。我被吓得大哭,奶奶也哭着求他们说:”求你们放过我孙崽吧,我孙崽还这么小,这样的冻天你们剥了他的衣服,他怎么过啊?”可奶奶的哀求丝毫打动不了这些人的心,他们一边剥我的衣服,一边唬奶奶和我说:”滚开去!地主崽还穿这么好啊!”

   奶奶带着我又就这么过了一年多,没有吃的,奶奶便乞讨,附近许多湾村都讨过。有时候她带着我一起去讨,有时候她一个人去,把我放在家里。她自己舍不得多吃,让我多吃。奶奶是一双小脚,我现在还记得她用一块帕子包着讨来的饭拎在手上那个摇摇晃晃的样子(黄插话:”这我知道,就是过去的女人缠足,走起路来不稳当的样子”。),拎着回来给我吃。奶奶白天去乞讨,晚上还被迫要回淡山下湾里接受斗争。她去挨斗了,我就被放在老屋里。奶奶每次去,都要嘱咐我好好在屋里别出去,说是过一阵子她就会回来。(说到这里,曾垂心再一次眼圈红了。)

   被抄家前,奶奶藏了一点吃的和穿的东西在湾里一户过去对我们好的人家里,譬如腊肉。1951年冬,我出麻疹了,奶奶便跑去淡山下那家敲门,想要回一点腊味来给我吃,但她又不好明着说是想要自己藏在他家里的东西,她只是说我的孙崽病了,你给点你家的腊味什么的给我孙崽吃吧。可是那家人一把拉开门大叫大骂道:”地主婆,你还敢要东西呀,老子一脚踹死你!”这一下吓得我奶奶要命,哪还敢再说什么,转身就跑,由于是一双小脚,脚步不稳,在往回跑的路上一头栽在一丘冬水田里,挣扎了好久好久才从田泥里爬起来,她通体湿透,全是泥水,又冻又饿又惊吓,回家后便一病不起。那时候,我才4岁。

   奶奶病倒了,我又小,没有吃的。西岭大湾里个别好心人和我淡山下的几个亲房奶奶偶尔送点吃的来给我们。但有一些人好黑心啊,看着我奶奶一病不起了,便进我们屋里将抄家后留给我们的一点农具和家具如锄头、锅罐、火钳等器物一一拿走。我看到了,便对躺在里屋病床上的奶奶叫道:”奶奶,xx的爹把我们家的锄头拿走了!””奶奶,xx的娘又把我们家的火钳拿走了!”奶奶回答我说:”我崽啊,莫叫了啊,人家拿走就拿走算了吧!”

   我奶奶又病又饿,到了1952年春,已经下不了床,屎尿都拉在床上,可始终牵挂着我爷爷和我爹爹,她在床上叫着我爷爷的名字,叫着我爹爹的乳名:”石崽石崽,娘要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啊!”

   妈妈死后,我成了奶奶的心肝。她病倒了,我出麻疹不舒服,还要她背。她挣扎着在床上爬起来下地背我,弓着个腰背着我在屋中间来回走。我当时实在是幼小不懂事啊!不知奶奶这么弓着腰背上我有多艰难啊!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后悔,好心痛啊!(诉说到这里,曾垂心哭了。)

   黄:你奶奶真是个好奶奶,天底下最好的奶奶啊!

   曾:是啊!奶奶疼我,更牵挂着我,放不下我,怕她死后我没依没靠。她托付来看她的堂奶奶捎信给我满满,要她来。可是,当时我满满家也成了地主,满满和姑爷也在挨斗受苦,自身难保,失去了自由。

   黄:这我知道,听我爹娘以及湾里的老人说,当年你满满家也是非常苦非常惨的,在斗争会上,你满满还被人用缝衣针扎了指甲缝。

   曾:好不容易我们祖孙捱到了3月12日(农历),我满满终于来了,她哭着把我奶奶床上的屎尿收拾了,给我奶奶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弄了吃的给我们吃。我奶奶要她把我带走,她不同意,说是把我留在奶奶身边,奶奶要个水喝,也好有我舀啊递啊,一旦有人来送碗饭也好有我来打开门啊!可是奶奶硬是要满满带走我,她哭着叫着我满满的乳名说:”菊崽啊,你把他带走吧,只要你把他带走了养大了,这扇门就能打开了,你不带走他,那这扇门就真的打不开了啊!”

   黄:哦,我明白了,你满满所说的”门”和你奶奶所说的”门”,其实是两个不同意思的”门”。

   曾:对。我满满后来跟我说,她当时就完全明白我奶奶的意思了,她无法再拒绝奶奶的遗愿,决心把我带走,因为这是奶奶唯一的遗愿。奶奶千叮咛万叮咛,要我满满无论如何苦都得要把我养大成人,否则她死后也不会安心的。我就是这样被我满满带来了她家,带来了你们湾里。这一天,我永远记得,1952年农历3月12日下午。当时我还不足4岁半,我哭着离开了奶奶,跟着满满踏上了来你们垌中间湾里的路。我还记得,当从西岭大湾里坳上下坡途经水头山(距离西岭大湾里大约一里多路程的一个小山村名访录者注。)时,我看见了路边山坡上的桐子树开花了。

   黄:从此你就来到了我们湾里,过上了流落他乡28年多的另一种苦难生活!

   曾:第三天,奶奶就死了,她是饿死的啊!人们用一床破棉絮卷了她埋了!

   (诉说到此,曾垂心已经泪流满面了!访录者也已无话可说,因为知道此时此刻的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曾:我来到你们湾里我满满家,当时满满家的一切财产也都被没收了,全家被赶在你家后面的那间禾屋里住(这间禾屋我知道,就在我家后墙西边,与我家那栋屋毗邻,中间仅隔着一条宽约4尺长约1丈2尺的小巷子。那禾屋再西边是一个小晒坪。据说这晒坪以及这禾屋原就是曾垂心满满家的;所谓”禾屋”,便是为了收割季节收晒稻子方便,在晒坪边建的简陋小屋。访录者注),满满家当时有我满满和我姑爷、我姑爷的母亲,以及他们的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一家七口人,这时候又添了我,八口人挤在这间禾屋里住,这间禾屋大概就只有十二三平方米大。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屋里,夏天夜里屋里热得很,我便几乎每晚都趴在那小巷子里的一块青石上过夜睡觉的。(我年少时,那小巷子两边搁着几方青石,那小巷子里夏天蛮清凉的,我们一栋屋里的老少常常坐在巷子里的青石上,一边喝粥一边说笑享受阵阵清风凉意,那景那况现在回忆起来还蛮惬意的。然而,我想当年还只有四五岁的孤儿曾垂心,夏天几乎每个晚上都趴在那小巷子青石上过夜睡觉,却绝对没有我今天回忆中的惬意,有的只会是孤苦悲凉。访录者注)

   曾:满满家也很苦很苦,土改后分给的那点田地都是最瘦又最怕干旱的,譬如说那几丘水田,一候旱季,上首头那几家便霸着水源不让放下来,满满家不敢争,田里便常常颗粒无收。我姑爷是读书人,不仅不会做农活,也不会做其他的营生,田里颗粒无收,一家老小却要生活,他便学起篾活来,但他却又手笨拙,篾剖不匀,只好再用匀刀将剖出的粗篾条匀一匀。(这我知道,就是在条凳上的一头钉两把匀刀,把粗篾条嵌在两刀刃中间,将粗篾条从两刀刃中间使劲拖过,篾条粗细或者厚薄便均匀了。但篾条粗糙,极易划破割破手,即使是老篾匠熟手,也不时要被划破割破手。访录者注)

   曾:我姑爷做篾活便在你们湾里那栋江边吊楼上(我们湾建在湾边西溪边的一幢公产吊楼。所谓”江边”,其实就是山溪边,山溪在我们的土话中不叫溪叫”江”。访录者注),表姐表兄都比我大多了,他们有他们该做的事,我姑爷便天天要我去吊楼上帮他匀篾打下手。他压住凳上匀刀中的篾条,要我站在条凳的一头,使劲拽住篾条往外拽。我那时候还才四五岁大的人,拽不动啊,不时地摔倒在地,姑爷便打我,用一把一把的篾条篾片使劲抽打我。我还不能大声哭,一哭他更往死里打我。我的手掌手指头被割破,而且常常是篾刺扎满,深深的扎进肉里,满手掌的血。我痛,但我不敢叫痛,不敢哭,一哭,姑爷又打我,我都是自己用牙齿咬,一根根地把手指上的和手掌中的篾刺咬出来。

   我天天跟着姑爷去吊楼上,天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姑爷剖着篾,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剖,看着他手上的、跟前的粗篾条篾片又有一大堆了,又要过匀刀了,我就又紧张了,赶紧搓搓手,准备受罪受死。匀过了这一堆篾条,受过了这一轮死,虽然满手血,虽然挨了打,但又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姑爷得开下一轮的竹剖下一轮的粗篾条了,我有了短暂一阵休憩。短暂的一阵休憩后,又接着受死。

   那时候,我好想我的奶奶,想我的妈妈啊!可我的奶奶妈妈她们都不在了,都死了,都不能管我了啊,就留下我这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是啊,奶奶妈妈都死了,都不能管他了,只能在天上看着自己的骨肉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受罪呀!我想,如果真有什么在天之灵的话,曾垂心的奶奶妈妈看着自己的骨肉这般受苦,心会怎么碎呀,怎么痛呀!(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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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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