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十几天前,老游还在跟我通话,声音重浊洪亮,电话里都能感觉到他的表情、神态,想着他说几天就过来,到时候再小聚一下,也就随便说了几句,草草结束了通话。孰料转眼之间,就阴阳划界,生死悬绝了!人生的事情,就是这样突然。说是突然,其实也是自然。人本来就是天地所生,相对于天地之长久,人生总是那样短暂,就像庄子所说的,人的生死,其实真的就像昼夜一样,既倏然而又自然。

   感谢天地,在人生的某一天,让我认识老游。

   那一天,就在2005年的5月。因为我在原来的单位过得有些不爽,深圳大学的景海峰教授听说了以后,希望我能来深大跟他一起奋斗,于是我来考察情况。海峰兄把他的这些能干的”弟兄们”都找来,跟我见面,形式上走的是考察的步骤,实际上是让我认识这些新同事和新朋友。果不其然,后来他们真的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这是我们这个团队最出色的地方,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和单位的同事之间,没有摩擦、矛盾,甚至帮派和斗争。”文人相轻”,这是一句古话。说的是文化人之间,都以自己的所学、所知为壁垒,而经常对其他人的学识,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总觉得别人不如自己。当然,最关紧要的,也许就是那么一点面子问题。为了自己的一点薄面,为了维护自己的一点所谓的尊严,而坚守自己永远正确的狭隘心理,藐视甚至蔑视他人的学术和学识。我们这个团队却不同,虽然也有学术讨论甚至学术争论,但却基本没有出现过类似上面所说的情况。因为我们这个团队中人,不仅是同事,而且是朋友,真是朋友,而且都是很要好的朋友,虽然各自交往程度的深浅和交往密度的频繁等,也并不完全一致。

   就在那一天,大约也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七、八个人,每人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我是客人,又是”被考察”的对象,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的。所以给我说话的机会最多。究竟说了一些什么,现在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要结束的时候,老游瞪圆了眼睛冲着我似说实吼地嚷了一句:”我们喜欢你!”

   据赵东明教授的回忆,那句话说得简直有些振聋发聩!因为包括东明在内,当时对我都没有他的那份热诚地肯认。毕竟只是瞬间,看一个人,一般说来,是需要较长一段时间的。

   老游当时的话语,不是简单平淡地说出来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喷出来的,我感觉到了。他在兴奋时瞪圆的眼睛和喷吐而出的话语,连带唾沫星子一起,都在我的心里刻下了属于这个人的深刻印记。”这个人可以瞪圆了眼睛喷话”,真是不容易见到,我心里这样想着。

   那天好像大家没在一起吃饭,就这样,跟老游的第一次见面,短短的结束了。之后两天我就回到了湘潭,马上提出调转工作的请求。学校不同意,动用各种”招法”,想要留住我,并且一再拖延,希望拖久了以后,我会自动放弃调转的请求。但是我这次却是异常的坚定,什么提升、拨款、提供研究场所之类的条件全不接受,满心满嘴就两个字:”放人!”有这样大的决心走,自然是由我当时的”不爽”决定的,但是来深大的决心,却是景海峰和他的团队给我的,老景、老游和东明,当然还有其他朋友们,他们都给我留下了友好的第一印象。老景的真心招引和所费的心思,自不必在这里说。赵东明的学养和杨东林的豪放,还有黎业明、问永宁、老游和董世峰,这些人像”桃谷六仙”似的千奇百怪的长相,当时都给我留下了并不粗浅的印象。老游给我留下的印象,主要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话语。短短几句话,就在我的心里产生了极强的震撼力和感染力。原本我还存有很大的疑虑,深圳这个地方大约只图赚钱,哪会有什么真学问和真性情?这是我当时心里最大的疑虑,被东明和老游几句话就给打消了。虽然某大学已经决定”挖”我,还请我看了准备送给我的房子,但是看到这样好的团队,我迅即下了决心:”就来这里了”,我当时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后来我问东明,老游为什么当时会说那种话?东明说老游感觉我和他的气场对头。我也感到老游跟我能够共同发飙,因为他那瞪圆了的眼睛和喷射式的话语,已经把他的生命全篇幅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喜欢透明的生命,比较厌烦躲躲闪闪、掖掖藏藏的,有话都直接说出来,那样不抑郁。

   历尽周折,我终于来到了深圳大学。

   那是2005年10月的一天,我正在湘潭,忽然接到景海峰的电话,说是林安梧来深大了。他听说我已调来深大,但是人又回原单位处理余下的事情。安梧兄希望这次可以在深大见到我,于是海峰兄就打了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及时赶回来。我刚好已经办完了全部事情,本来想再待一天,跟那里的学生朋友们吃顿饭。接到海峰兄的电话,就赶紧买了机票,飞来,对了,应该叫飞回了深圳。傍晚才到,刚好林安梧晚上有个讲座,在新教学楼,也就是今天的文科楼的某间教室里。我及时赶到了,坐在了跟老游挨近的座位上。我们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事后老游对我说:在他所见到的台湾学者中,林安梧是有深度、有见识、有性情的一位。老游骨子里很坚持自己的判断,他真心佩服有见识的人,但对那些只会引经据典,没有自己主张的学者,确实有些看不上眼。他判断人的一个重要标准,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取舍人的标准,是看性情。好像学问和思想,都可以用性情来表达,或者如果没有了性情,研究者的思想和学术,就不那么靠谱,研究者也就不那么招人”戴敬”了一样。

   这一点看上去似乎有点儿脱离了思想和学术研究这件事情本身,其实却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一个人的性情确实很重要,不必一定说喜欢张扬的人才有性情,世间人本就各色各样,所以,也就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是作为以中国传统思想和传统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学者,身上如果不能体现出中国文化特有的情怀和味道,也确实不能给人一种”他”或”她”,是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的感觉。而缺乏这种味道和情怀的人,真是不容易接近中国文化精神的本质,想在研究中获得较大的思想和学术方面的成就,的确不太容易想象。

   老游有学问,尤其有学养,而且他的所学和所养,都跟他的性情有重大关联。

   我这样的说法,并不是故意溢美自己的朋友。依我对老游的感觉,如果评价老游的学问,毋宁评说老游的学养。老游当然有学问,但是老游更有学养。老游有很深的学养,他能以学为养,他会以学为养。甚至还可以这样说:老游所学,更主要的不是为了知道什么,以显示自己的博学,而是为了使自己从中得到涵养。老游做学问,也不是为了单纯留下一点什么客观的成果,而是为了填充自己生命的能量,以便更好地表现和表达自己的性情。老游的学问自然不错,但是他的学养显然更好。

   只有真正渗透着中国文化生命精神的人,才能用他的生命活动,来呈现中国文化的精神,才能用这种精神来打动和感染人,使这些受到打动和感染的人们,朝向中国文化的生命精神方面用力、用情、用心。至少我是这样看的。老游在这方面,绝对是强者。他交往的圈子,就是这种”强人出没”的”黄泥岗”或者”二龙山”之类的”猛恶深林”。

   老游被中国文化涵养得浑然一个中国文化人。我这里所说的中国文化人,不是简单的上过几天中国的学校,认识几个中国汉字的人;也不是只有中国文凭或者中国职称,那怕是博士文凭和教授职称的人。有文化的意思,是身上能够体现出文化的味道,内心里要有文化的情怀,话语和神态中,都要体现出文化的”印记”。”文化”,”文化”,大致得能被”斯文”所化,化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里,再从那里出来。行走在世间的时候,要像刚从中国历史文化的浴池里出来,身上的所有毛孔,都要透出刚刚在那里洗浴过的气息和样子来。老游就有这个劲儿,一看就能看出来。

   我跟老游的第二次见面,就是这样,很简单,没更多可说的。

   好像是就在此后不长的时间,老游约好我和王兴国,他要以个人的身份,为我们两位新来的同事,这样说好像不对,应该是为新朋友接风洗尘。兴国与我原本就熟悉,他已早我四、五个月,被景海峰”挖”到了深圳大学。老游亲自开车,带我们去了深圳的标志性去处之一–大梅沙。花了差不多一千块钱,请我们两位吃海鲜,要了一个很大的象拔蚌,说是深圳没有这东西,都是加拿大进口的。他还自带了两瓶酒,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他让我们自行选择喝哪一瓶。兴国不嗜酒,所以就由我来选择。那天,好像我选择的不是茅台。

   很快的,我跟老游成了无话不说的知交。

   在我跟老游交往的整个过程中,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尤其是《水浒传》,充当了很好的媒介。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印象深的不是谈学科建设,而是谈《水浒》。通过谈《水浒》,我感受到了海峰团队的学养和质量。特别是老游,谈起《水浒》,眉飞色舞。老游后来还亲切而认真地送了我一个外号,叫”林教头”。他说我不是”洪教头”,而是”林教头”,还瞪圆了眼睛,狠狠地加重口气铺张地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然后又加了一句”他妈的!”他说这种话语的时候,瞪圆的眼睛就像张开的大口,稍不小心,就能被他吞下去。

   我们这个团队,经常在一起聚餐,每学期开学之初和放假之前,至少一学期有这样两次。中间还因海内外学者不断地往来,为了招待这些”过往神仙”,也都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这种经常的聚会,极大地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和融通,使大家在感情上更加亲密。同时,大家也互相谈论和讨论很多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和学术问题,互通有无,各自获益着实不少。

   老游跟起初留给我的印象一样,经常瞪圆了眼睛,喷射出很多震撼性的话语。在讲到全国各地人的性格的时候,他经常瞪圆了眼睛说:”湖南人都是开棺材铺的!”他说的意思是湖南人狠,因为我曾在湘潭大学工作过,所以他经常以对湘潭的印象来说明他的论点。他到过湘潭,一下火车,就有小贩儿在火车站前摆小摊,卖猪脚。老游用湖南话学着小贩的叫卖声:”掐局吊!”(吃猪脚)那声音确实有些凶狠!学完之后,还紧跟了一句:”他妈的!”接着就是开怀大笑,然后大家也都跟着笑。那场景,那气氛,在老游震天的声调中和瞪圆的眼睛里,像画图一样,深深的印在所有在场者的内心深处。老游讲话永远是这样,他来神时说出来的话语和讲话时的神态,就像永不消逝的电波一样,都能在在场的听者心中留下长久的回响,有时都过了好长时间,想起来我还想笑。

   他不仅发自内心的喜欢我,而且也很了解我的个性和酒量。他知道我酒量不大,但是酒胆包天,两盅下肚,立刻兴奋,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数黑论黄、褒张贬李的,经常说些很过头的话语,甚至直接”指摘”在场的各位朋友们身上的”弱点”。于是他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三杯即乱”。我也就自嘲地说自己:”江湖人称三杯即乱。”就在前两天,海峰兄不小心又提起了这个话题,再度激发了我和在场的朋友们对老游的思念之情。

   老游送我的这个外号,丝毫没有贬义,完全出于喜欢,出于由衷的喜欢。我接着这个由头,说自己是”江湖人称三杯即乱”的意思,也不是就此逃避喝酒,而是自我把玩,自嘲的话语形式背后,是自鸣得意!这就是老王,喝点小酒儿,就把握不住自己。但是当时的现场,却因老王之乱,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了。那感觉,才让人觉得是在喝酒!老王就有这个乱劲儿,老游还就偏偏喜欢这个劲儿!老王喝了酒,多少总是有些失态,不再像一个学者,倒有点像《水浒传》的”浪里白条”–全亮开了,连自己的家族历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老师学生,一切跟我有过交往的人,无不在褒贬之列,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或者受牵连者。说起来有点惭愧,虽然很难自抑,但事后确实也经常自责。想改一改,可是始终做不到,连自己也没有办法。

   其实老游跟我的这种比较相近的性格,都是容易惹祸的。大约平日里就没太把”罔谈彼短,靡恃己长”的古训放在心上,到得三分醉态,哪还有所顾忌?其实每个人的立场和对生活的理解不同,所以就算是玩笑,也不一定都能被正确理解。老游还好,比我有分寸,至少他不骂在场的人。

老游说我的长相清贵,(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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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3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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