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钢先生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将我国常见词语“敌对势力”的来龙去脉作了一个梳理。按照他的研究,该词根源自斯大林主义,在中国出现是1948年的《人民日报》,第一个语象高峰是1959年对彭德怀的批斗之时,这也是它“在中国语境下确立语义(即对中国人使用。王霄注)的一年”。1978年后的邓小平时代,该语长期蛰伏,但在1989年后又异峰突起,至1992年前达到峰值。此后,江泽民时期、胡锦涛时期,各有一次高峰。从中共党代会政治报告来看,“敌对势力”第一次出现,是1992年的中共十四大。此后,十五大有,十六大有,十七大无,十八大有。

考虑到“敌对势力”这个词语及其背后的种种,于国于民关系极大,有必要谈谈管见。

所谓敌人,是一种特殊的群体,指的是价值观、利益与我完全对立,即势不两立,而敌我关系是一种最重要的人际关系、群际关系和国际关系。简单说,敌人就是要消灭的对象。如果不能消灭,那也要与之斗争。

从常人心理看,一般不愿树敌,而愿多交朋友,最好是“四海之内皆兄弟”(语出《论语》),“人人都是上帝的儿女”(语出《圣经》),一片温情,和谐共处,融融乎,洽洽乎。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论证出它的人性基础。人类的发展,自有文明出现,不管是哪个源头,都探求人类和谐共处之道。以中国而论,儒家提出人性定于仁,本自善,算是找到了这个人性的基础。当然,用现代哲学观点来诠释,我们可以说人类本身具有兽性和人性,兽性是本能欲望,人性是文明进化。如果人性愈多,那么共同的价值观、行为准则和利益也就愈多。而这种同一性,在近当代有一个约定的术语,叫做普世价值。

如果承认普世价值,并按照这个普世价值去做,那么就会得道多助,就会“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否则就会失道寡助,就会群敌环伺。基于人性的共同性,即人同此心,所以,一个正常人,应当是朋友很多,敌人很少,甚至没有敌人。

通俗地说,你如果感到“敌对势力”比比皆是,那么,从逻辑上分析,无非是三种可能:一是你自己不是个好人,和大多数人对着干;二,你私心太重,心理又太脆弱,不健康,看谁都像敌人;三,这是一种统治者的策略,目的是为了维护专制统治。

对于敌对势力以及相关的人性分析,马克思主义有另一种看法。它的看法,可以归纳为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它主张人际关系的本质是社会关系,而在阶级社会中,这种社会关系最根本的是阶级斗争关系;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产阶级要通过暴力革命,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而这个专政是通向无阶级的共产主义的过渡。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说的基础是它的政治经济学中的剩余价值学说,以及它的唯物史观。

因此,“敌对势力”这个词首见于斯大林主义,也就不奇怪。在马克思主义者和按照这个理论建立的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都是要找出敌对势力并且将其专政的。因此,这些国家成天打打杀杀,无数“阶级敌人”家破人亡。这些国家还容易犯的一个毛病是“阶级斗争扩大化”,把不是“阶级敌人”的一些自己人也当成敌人了,并且处理得比阶级敌人还狠,比如共产党内部斗争或者叫“肃反”中,对所谓的变节者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以至于死于党内政治斗争的同志比真正的敌人还要多。同时这种国家用藐视人权和环境的方式,实现各种超常经济增长。而在这种超越中,那些持有不同意见的人也多成了阶级敌人。对于这些,都是中国五十岁以上的人所熟悉的。

说得好听一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无产阶级专政学说和共产主义学说,都不过是空想。用这种错误的学说指导实践,那就是错误的实践。这已经为国际共运史所证明。

中国共产党在文革后检讨了这种实践上的错误,将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邓小平明确指出: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是最根本的拨乱反正。但是中国共产党人从理论上对马克思主义的拨乱反正并不彻底。倒是另外一些学者对这个理论进行了批判,比如冯友兰先生,在他晚年写成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中,指出马克思理论的阶级斗争学说存在内在矛盾,比如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无产阶级不过是与资产阶级共存于资本主义这个统一体中的一个对立面。它和资产阶级一样,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不代表新的生产关系,因为新的生产关系还没有出现。这就如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农民一样,农民只是封建社会中地主阶级的对立面,不代表新的生产关系,因而即使它通过起义,夺得了政权,也不可能建立新的社会形态。”

冯友兰同时在哲学思想上,批判了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学说。“照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矛盾斗争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是相对的,有条件的。这是把矛盾斗争放在第一位。中国古典哲学没有这样说,而是把统一放在第一位。理论上的这点差别,在实践上有重大的意义。”

怎样重大的意义呢?他说:“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张载把辩证法的规律归纳为四句话:‘有像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太和篇》)这四句中的前三句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思想也同意的,但第四句马克思主义就不会这样说了。它怎么说呢?我还没有看到现成的话可以引用。照我的推测,它可能会说:‘仇必仇到底。’”

根据“仇必仇到底”的行为逻辑,共产党在和平年代分裂人民,进行残酷的阶级斗争,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或干脆把人民当作敌人。这都是错误的。

那么应当是怎样的呢?冯友兰指出:“革命家和革命政党,原来反抗当时的统治者,现在转化为统治者了。作为新的统治者,他们的任务就不是要破坏什么统一体,而是要维护这个新的统一体,使之更加巩固,更加发展。这样,就从‘仇必仇到底’的路线转到‘仇必和而解’的路线。这是一个大转弯。在任何一个社会的大转变时期,都有这么一个大转弯。”

我们看到,在胡锦涛时代,中共中央提出建设和谐社会的构想,这是一种理念和实践上的更深刻的拨乱反正。

其实,阶级不是不能提。阶级或者阶层,是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最常用的基本概念,也是一种客观存在。我们所不赞成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划分标准、阶级关系的定性和阶级矛盾的处理方式。在我看来,阶级是可以按照韦伯的以身份或者职业为标准来划分的,不同阶级的相互关系中和谐共存是首位的、根本的,即使有矛盾,在当代也不一定是对抗性的,可以通过宪政民主、协商妥协的方式来解决。

但是,现在有人重新提出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认为我们现在仍然处在这个学说所说的年代,这个学说仍然有它最根本的指导意义。这就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退一步说,我们可以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那么,这究竟对谁更有利呢?我想起我在党校学习马克思主义时,那些同为领导的同学们都说:老马说的那些剩余价值啊,原始积累啊,言论控制啊,旧的国家机器啊,今天不都存在么?这不是在批判我们正在干的事么?我们自己不是正在搞资本主义么,或者说,补资本主义的课么?

由于马克思主义学说是指导工人阶级解放的学说,是反对剥削阶级的学说,因此,它的重提必然会导致工人阶级或者被压迫被剥削阶级的觉醒,鼓励他们进行斗争甚至革命。本来中国大多数人民正经受着种种权力和制度加给他们的不公正,他们的不满甚至怨恨正在堆积,种种维权行动正在发生,如果这时提出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那就正为他们的反抗提供了理据。而且这种反抗行为,必然合乎逻辑地导向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旧辙。

正如中国历代统治阶级都不大喜欢孟子一样,一切专制的、剥削的统治阶级都不喜欢马克思主义。已经取得执政地位的中国共产党仍然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地位,特别是坚持它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其实是玩火自焚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你今天搞阶级斗争,大提敌对势力,正好,你的敌人就出现了,就集结了,就斗争了。他们要革命,要把剥削阶级拉下马,要翻身做主人。

现在我们回到第一部分结尾的第三句话上:大讲“敌对势力”,也许是一种统治者的策略,目的是为了维护统治。

中华民族传统性格中有一种忧患意识。从积极的一面来说,它使我们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知道“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从而形成一种警惕和自觉,不忘奋发图强。从消极的一面来说,它使我们习惯于夸大甚至谎报敌情,甚至养寇自重。

今天中国某些人这样大喊敌对势力,说破了,不过是为加强统治提供理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

那些重提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人,心里的计较是很清楚的,他们并不是要从思想上武装中国底层被压迫的人民,而是把重心放在了国家机器的镇压功能上。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国家有两个功能,一个是阶级压迫的功能,一个是公共管理的功能。面对中国不安定的国内情势和很严峻的国际形势,敌对势力如果大量存在,就为这种镇压功能的行使,为维稳,提供了某种依据。

因此,敌对势力、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国家镇压功能,是一条完整的链条。敌对势力是这个维持统治的逻辑链条的第一个环节。

在这种以捍卫根本政治制度也就是维护既得利益为第一要务的战役中,我始终认为真的敌对势力其实没那么多,也没那么严重。从国内来说,现在矛盾最尖锐的是国民的种种基本权利与异化而自利的公权力的矛盾,即权权矛盾,或者说官民矛盾,但这种矛盾也不一定是对抗性的,更不是敌我的,完全可以通过宪政民主的方法来解决。从国际上看,二战后特别是苏东波后,新的国际秩序已经基本确立,即不再主要通过战争的方式来解决国家之间意识形态矛盾和领土、商业等利益矛盾。中国和周边国家,有领土纠纷的不过五六个;在中国经济崛起的过程中,受到挤压的原有国际利益格局,会有斗争,但不会是鱼死网破的斗争,大家还是要共存于这个世界,同时享受国际化的好处,中国本身是这种国际化的最大受益者。我前不久在一篇《再议军人参政议政》的文章中,批评某些人谎报敌情、散播仇恨的做法。这不利于中国的发展和进步。

当然,也许我上面的话说错了,可能真的有那么多的敌对势力。国际上有较量无声的、亡我之心不死的力量,国内有各种山颠和寻滋分子。

无论是真是假,我发现我的朋友陷入一个怪圈:我在这里不想批评中国某些人对普世价值的否定。但是我想即使按照他们所信奉的中国逻辑来说,如果有那么多的自信,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敌人。如果你的中特够好,人同此心的国内国外人民都会加以认可。如果不是这样,有那么多的敌对势力,四面楚歌,就证明了你的反人类,也就没那么多自信。

而这时,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敌对势力是一种宣传,目的是为了维持统治。

可是,这样做会有一种风险:你看他是敌人,你说他是敌人,结果他就真的成了敌人。敌人太多,日子就不好过了。真的,我指的是统治阶级日子不好过了。到处是敌人,你如何有安全感?如何有稳定感?你也许就真的不安全、不稳定了。这是个常识,就不多论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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