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柏林之後,才知道柏林牆不只是一堵牆。當它還活著的時候,它是一種不斷地膨脹和強化的建築。最初是鐵絲網,接著是加強的鐵絲網,然後是混凝土,最後建成的所謂「75型邊境圍牆」,極為堅牢,被稱為牆史上的「傑作」。

在鼎盛時期,它的實體部分包括內外兩堵牆,中間圍住的部分,本來應該是(現在也還原成)寬闊的大街,卻設置成死亡地帶。裏面有地面觸發報警器、金屬栅欄、鐵絲網報裝置、獵犬區域、鐵軌阻擋器、邊防哨所、探照燈和瞭望塔、照明區、控制區、金屬圍欄、車輛阻塞溝等複雜的設施。事實上,在距離內牆50-70米遠的地方,就是當時的東德人的「世界的盡頭」了。

參觀了東德秘密警察「史塔西」檔案館之後,我更明白柏林牆遠遠不止那條長達140公里的實體牆,它無限延伸到社會文化和個人生活之中。正如該檔案館牆上張貼 的「史塔西」口號「作爲秘密警察,我們應當無所不知」一樣,它無處不在,無所不及,讓每一個人都生活在隔離和恐懼之中。

更加恐懼的是,這堵遮天蔽日的大牆,還讓每一個人都成爲砌牆的磚,成爲它精緻的構件。你不僅被別人阻攔和隔離,你還阻擋和隔離別人。我們每天都在聽命於強權,服從它的規則,配合它的節奏,讀它的報紙,聽它的音樂,為它納稅,為它投資,我們就必然成爲它的同構。正如中國上世紀的一首旋律優美的流行歌裏所唱的:「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員都是藤上的瓜, 瓜兒連著藤, 藤兒牽著瓜, 藤兒越肥瓜越甜,藤兒越壯瓜越大。」

如果你是一隻鳥兒,你就會嚮往自由的天空。當你成為一塊磚頭之後,你就不會有飛翔的願望,你的理想就是被砌進一堵牆,或者被拍到別人的頭上。至今很多東德人還懷念柏林牆矗立的時代,很多中國人在詛咒自由世界,甚至夢想「文革」重來,都是被專制政權燒製成磚之後的悲劇。

作為「社會主義陣營的橱窗」,東德在當年不僅在該陣營中經濟發展得最快,在人道和法律方面也算是做得最好的。它既沒有兩千年的封建殘餘,也沒有不願消除的文革餘孽,更沒有餓死幾千萬人的「革命壯舉」,而且還在1987年廢除了死刑。它的牆仍然令人窒息,它的磚仍然無處可逃。

柏林牆倒塌二十多年了,德國人還在清理它的殘跡。這二十多年來,牆卻在中國繼續高效構築,如今已經從實體世界發展到虛擬空間,成為無可比擬的「傑作」,讓柏林牆的「75型邊境圍牆」無地自容。

同樣地,這堵大牆並非從天而降,而是就地取材,每一個人都是它的磚頭,而且早已經智能化,適應一切條件,能承受任何撞擊。大火燒了,動車翻了,家被強拆了,活人自焚了,宮廷亂了,它都巋然不動。不僅毫髮無損,反而更加堅固。靠的是什麽?不只是牆的主人的雄才大略,更是每一塊磚的精誠合作。「平庸的惡」在中國早已經升級換代,假如它的發現者漢娜·阿倫特遇見,恐怕也會對它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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