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竞选广告

柯文哲竞选广告

柯文哲推倒这堵蓝营的高墙壁垒,是台湾社会面对自己的开始。没有“亲中”的马英九可骂,此后台湾人再无卸责的借口,就该自己直面崛起的中国。

选自: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作者:台湾海西咨询 林正修

选举的胜负有许多偶然的因素,包含当下选区以外因素及国际的变量。改制直辖市之后的台北,从1994年至今,共历经六次市长选举。每次参选阵营的不同,20年来人口的年龄结构也有巨大的改变,但如果把这六次投票以不同深浅的蓝绿支持度来判读分析,却会发现空间单元之间相对的政治属性还是出奇的稳定,绿山蓝水是基本盘势,每次选举只是重新设定海拔线的涨落。

选举是多数决,但落在台北这样长期蓝绿对抗的政治地景中,谁能胜出基本上是由中间的30%选民来决定。也就是说,越心灵越自由,投票越摇摆的选民比光谱的两边坚定支持者拥有更多的决定权,倾向已定的族群只能用缺席表达对自己阵营候选人的抗议。选举是诸多复杂的因素交互作用,选民最后会如何决定,改用一句柯文哲辩论的台词来说:“当(投票)门帘拉上时,我做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台北选举中的现代性高墙

柯文哲竞选主轴是“选择”,他多次说这个选择要让大家走出历史的纠结,这场选举就是要推倒一堵心中的高墙。他说“这堵墙隔在他和父亲之间,让各自摸索历史”,他还说“这堵墙…折磨着我们的亲情,爱情与友情”。柯的撰稿人把墙的意象说得很真切感人,但墙的定义却一再游移滑动,且与事实出入不小。

如果说这堵墙是蓝绿不同的历史认识,事实上墨绿的柯文哲与柯爸爸的历史观及台湾意识十分贴近,父子俩都在墙的同一边。如果柯文哲所说的墙,是折磨着台湾的蓝绿对抗。那这堵墙并不会因为柯的胜选而消弥。因为压力的根源不在台湾,而在对岸与国际架构。台湾蓝绿的民意对立,某个意义来说,是台湾在中美之间保持现状的必要构造,正如同危邦以色列的高额军事开支一样难以避免。

台北特殊人口结构与两岸连带,对绿营来说是困难的仰攻,对蓝营而言则是轻松地坐守。两军相持的地带间,有座无形的高墙,以强势国语,文化资本及社经优势压制着绿营。即使从蒋经国开始推动了三十多年的本土化,台北这堵墙仍然是绿营参选人的天花板。

但柯文哲的确推倒了这堵墙。

他结合了网络的力量,重新定义这场选战。他用一个更包容的共同体(即使是想象的)来拆解对手的族群激化。他在国民党现代性论述的主场城市——台北,以悬殊的差距击败蓝营的单一对手。因为台北选战的激化,导致绿营在全台大胜,不只六都得五,连地方议员的得票都首次超过蓝军。评者说这是国民党自1949以来最大的挫败。台北2014年选举,让台湾政治跨过了一个历史性门坎,推动了政治板块不可逆的挪移。即便往后台北市长还会在蓝绿间反复,但这场选战本身就是一个里程碑。

选举产业链与蓝营落败根源

大约在80年代末期,台湾的选举逐渐演化出一个产业链。基本上是以美国为师,但随着不同专业投入,结合台湾的经验,也生产出许多在地的知识与选举技法。

1994年之后的直辖市长选举,电视辩论让候选人的扮相口条变得十分重要,而选前催票的精美电视广告更是决胜的关键。只是选民一般不会察觉,这些广告背后是天价的托播费用,国民党的党产结合广告术,让马金(马英九+金溥聪)在电子媒体的时代中无往不利。而绿营的战术也在平行进化,民进党人在总结1997年地方选举的大胜,用了一个传神的比喻。一位资深的党工说“胜选无他,就是科学(精准的民调)+民主(开放公平的党内竞争)”,彷佛是五四精神对民进党的附体。

马英九就任总统的同一年,社群媒体FB, twitter等被引入台湾。第二年八月(09年),台湾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网民一边监督政府救灾,一边发起自救。每10分钟就更新一次的救灾网媒,完胜半日才回报一次的官僚体系。最后民怨沸起,内阁阵亡,马牺牲了他最聪明实干的盟友却仍然无法理解自己的落后。

以葛兰西的经典分析,政治领导权的现代性有三个要素,分别是道德的高位,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力与调动政治力量的敏感度。虽然马个人不贪墨在国民党中已属难能可贵,但马的历次大选难道不是受到国民党产的挹注,而党产难道不是影响政党公平竞争的不义之财吗?马式清廉是一种原子化的自我表述,只要居上位者不贪,就可以对结构性的邪恶视而不见。这种道德优势在马的亲信重臣接连爆发贪污后应声破产。

2012年马英九虽然得到北京与华盛顿的双重背书,但与民进党蔡英文的差距不过80万。此时马英九和他的密友们还是对自己现代性的领先信心满满。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两极化的全球趋势没有深刻体悟,大幅降低富人税,逆向放纵恶性资本回流。像签署和平协议等头等大事,马英九根本缺乏深谋远虑,让一向只懂民调的密友插手与中美两大国的对话。结果当然是两岸破局,马决心在第二任向美国交心输诚,其人在对岸的评价也只会更差。

民众对领导人“洋性”偏好的心态,其实在许多去殖未竟的发展中国家还相当普遍。这个判断有一定的经验基础,因为选民相信多一些国外的经验,或许能少一些本地政治的习弊。但在日韩台的政治竞逐中,英文流利与扮相好往往会被选民过度高估,从而低估其人在知识与经历上的缺漏。

马及蓝营的许多留洋政治菁英,从全球的政治光谱来看,无疑是谨小慎微的保守派。因为冷战与父兄的反共思想传承,上世纪全球60年代以来的思想解放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他们基本绝缘,他们对普世价值少有严肃的追问,所以也不会产生坚实的信仰。美国的民主有着十字军的文化根源,蓝营高层有不少人信仰基督教,却很难看到新教徒式心灵内在的紧张与自我拷问。一句话,他们的心智状态是一种片面的现代性,或者说“半现代性”。

从南京到台北,国民党人既不够洋也不够土。但实际上,他们既不真心信仰抽象的普世价值,也无能从具体出发,解决本土的问题。欧美常说民族主义是恶棍的遮羞布,但对从南京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及追随者来说,民族情怀是他们忘却内战失利的止痛剂。蓝营之中最优秀的心灵龙应台,曾在一本两岸广为流传的书中直陈,说她自己以“失败者的后代为荣”。这种修辞对中国现况不满的心灵极具感染力,却无法解释历史。就如同后代士人对着靖康之后的文物衣冠思古凭吊,却不肯直视北宋体制的根本缺陷。

正如A•Giddens所言,其实全球都还在激烈现代性的探索进程中。现代化可以是许多具体的行动方案,其中还有不少欧美中心主义的弊害。但对于非欧美的知识分子来说,现代性则是一种深层内在的焦虑,这种担心落后的焦虑使得行动者会在全球的潮流中,努力找到本土的解方。所以任何知识系统的创新都有原来文化的根源,外来的理念必须着土才能生根结果。现代性无法长期片面发展,而是如同文艺复兴一般,一有全有。这种内在恒久的焦虑是政治创建的必要心智状态,台湾蓝营的掌权者,时时忌惮自己的省籍少数,担心大国对自己的支持不再,唯独对社会未来性的探索半心半意,这是蓝营注定衰败的根源。

2013年的白衫军是一种新型的社会运动,去中心的网络动员与反权威运动表达,把不思长进的民进党晾在一边,以公民直接对决国家。来年的太阳花学运就是在这个脉络下,更进一步地阻击马英九的两岸政策。台湾本是一个依赖进出口的经济体,不可能一味反对开放与贸易。但太阳花的要求在于反对黑箱立法与国共密谋,台湾社会对游走两岸的掮客与豪族更是深恶痛绝。太阳花运动已经证明了这些善用网络的年轻人,在数量,速度与心智能力都超过了当权者。但要这些“成人们”承认自己已经处于被包围的状态下何其之难!

从14年4月开始,马金政权就像坐待清军入关的明廷,满朝文武尽称军情紧急,但党机器仍旧照着老路数提名应战。情势糜烂若此,一切只等一个素人主角登场,呼应网民大军推倒高墙。而民进党的高明之处,在于隐身于幕后,避免蓝绿对决,让柯文哲成为选战焦点。而在首都之外,民进党则是用正规军,横扫国民党的地方派系。

为什么是柯文哲?

柯文哲是一个说普通话有台语腔,三句不离叶克膜(ECMO)外科医生,一个九个月前还没有想要选举的政治素人,一个自称智商157却口不择言的台湾“土豪”。(刘仲敬形容柯的用语)。相较于传统民进党人的前现代气质,柯的出场与演出只能用后现代的况味来形容。

此君被诊断证实是亚斯伯格症的患者,其特征是社交困难,但对特定事物会显出强烈的兴趣。他说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差别不在蓝绿,而在智力。媒体问他若当选市长是否考虑以后选总统,他回曰:“凤凰不吃死老鼠”,让暗中为他助选的蔡英文咬牙忍恨。

他时常出言无状,说不当妇科医生是不想在女人的两腿之间讨生活。被妇运团体批判后随即道歉检讨,说自己“贡高我慢”(金刚经语)。他以功成身退的华盛顿自许,高度称赞胡锦涛的裸退,要求干部“两个务必”不能轻心大意。

以往这种人应该出现在脱口秀或是心灵导师开示的现场,但今天却成了改写台湾政治的关键角色。海岛台湾本来就有各类怪咖(怪人),但蓝绿偏狭的政治品味却将他们排除在外。直到国民党的昏聩令人绝望,民进党的自溺令人不耐,而网络又彻底更新了社会形构,首都的选举就铺垫了此君的从政之路。

以往蓝营在台北得胜多源于现代性的高墙,柯文哲的选战则是典型的后现代解构风格。他找来反扁红衫军的外省籍教授姚立明当总干事,竞选干部近半从从马路上海选而来。他放手让年轻人用开源(open source)的理念进行选战,选到两周前停止募款,选后三天上网公布经费明细,连买大蒜80元都清楚标示。这种作法简直如手术刀对东亚选举的经费黑箱直接进行器官摘除。

选战后期,对手的父祖辈气急败坏地用台独标签他,希望蓝绿选民归队,他轻松回应:“中华民国就是我的底线,请批判我的人到习近平面前喊中华民国”。他唯一的竞选广告发布后,在网上的留言板彷佛是“蓝军家庭二代,三代的告解室”。对手的背景与诉求,让公务员,外省子弟与绝大多数的年轻人弃蓝投白(柯营自称白色力量)。于是柯文哲伸手一触,台北蓝营这堵已然颓坦的高墙就应声倒地,像极了旧约《约舒亚记》的场景。

北京在这次选举中,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从容克制,一个反证就是选前两天梁振英竟然下令港警在金钟清场。透过台湾选票,习李体制得以清洗台办、台商与岛内代理人三方的复杂利益关系。北京已然意识到,以特殊利益扶持特定的家族,只会让国民党在台湾再次覆灭。中国作为大国的正办是疏通美国,让即将执政的绿营清醒的面对国际大势,在两岸的现实与台湾民意之间找到平衡。

蓝营在网络时代为何失语?

回顾这20年的蓝绿拉锯,胜败之余仍须回答一个问题:为何在现代性论述上一路领先的蓝营却在网络时代如此滞后?

难道蓝军只看电视不用网络?实情是台湾信息科技业的老板与管理阶层大多挺蓝,蓝营支持者中也不乏信息好手。从战术面来理解,蓝营对传统纸媒与电视的运用,比绿军来的熟练甚多。在传统的入口网站,蓝军也不乏高人气的部落格(博客)。但载具与平台会改变内容的形式与速度。社群媒体当道之后,长篇的论述与宣讲固然还有市场,但如匕首般的图文与短评更能在对战时克敌制胜。大尺度的战术创新需要实地的操演,马金体制的几次关键的失能正好提供这个机会,蓝营的网络力量空有社群,却无法在重要的战役中淬炼战力。

但胜负的关键不在战术,而在于双方的战略定位,即组织的开放性与核心价值。绿营草地造反起家,一向善用年轻人的活力,其头面人物虽然也未必人人懂得什么是开源政府,但经验法则与直觉告诉他们,尊重年轻人就会在选票上有回报。而国民党总是忽略这些新力量,白衫军运动之后,蓝营还是把太阳花看成只会用网络来霸凌候选人的小鬼,就像当年南京把撑过长征的中共看成流寇,所以傲慢的一方必须付出昂贵的代价。

连胜文有个批评寓意深刻,他说马英九治下的国民党是“大明王朝”,可惜他只着眼总统监听国会议长的方式类似东厂锦衣卫。我们应当假设他看过黄仁宇先生的名著“万历十五年”,这位蒋介石的同情者的历史学家形容1587的明朝无大事发生,虽然边患内忧不止,但重臣名将犹在。形势看似还是有可为然,而这个体系已经积重难返,32年后明军就大败于萨尔浒(1619)。同样这种朝廷体制的惯性,让领导抗战胜利的蒋介石在1949年败于共产党。而蒋介石精神上的旁系马英九曾带领国民党在2008拿回政权,但六年后就溃不成军。

历史对蓝绿十分宽厚,新的力量登场前总是向当权者给足了讯号与时间,只是当事人大多视而不见。蓝营长期掌握话语权在网络时代并非一夕崩解,年轻人也曾十分开心的站在马英九身边,但自满与惯性依赖是探求现代性的大敌,传统的优势在技术变革的时刻往往是进步的负担,如果要一句话形容蓝营在网络时代为何失语?也许是因为以往喇叭都在手里,他们太能讲而不知道观众已经不耐离去。

如果没有中国拉拉队?

如果没有中国因素,台湾的政治会如何演化?这是一个脱离现实却有启发性的问题,更大的框架是想象未曾发生冷战的东亚会是一个什么局面?如果中国因素不存在,国民党可能早就下台谢幕或转型成一个本土亲商的政党。而民进党也毫无悬念地将成为一个右翼势力,台湾政治光谱的另外半边,该是由左翼政党与其他政治势力所分享。选举只是民主的小学初级课程,但因为蓝绿之间的死缠烂打,让早该毕业的台湾却一直留级补考。而全球环境,性别与弱势赋权,科技海盗党等新兴政治力量永远进不了主流政治的竞技场。

但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对岸这个硕大的量体所带来的压力与张力,台湾的民主很可能会要死不活,有气无力,从正面来说,中国是台湾自我认知的镜像,主体的内容越来越清楚,但来往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本世纪前半叶,国家与共同体都会在台湾海峡之间有新的定义,世界上能处于如此特殊情境的社会何其之少,看不懂的大多自怨自哀,想的透的人都该宝贝珍惜。

在台湾的蓝绿竞赛中,中国像是个过于热切的拉拉队,有时虽影响了比赛的公平性,但问题不大。更大的赛局会在这个巨型的拉拉队自己准备下场时。选举是累人的事,且不保证解决问题。但定期选举有点像中医排毒,疗程中可能模样狼狈且病灶都会一一发作,但这种砭针灸药可以防止机体猝死。平民在选举中尽情诅咒贵族,就不太可能有机会把他们“吊在路灯上”。

蒋经国过世到李登辉的十年间,台湾曾有一段均富与本土化同行并进的上升时期,而彼时的国民党在大小选举有输有赢,如果没有这段时间的缓冲,台湾的民主可能还有更多无谓的折腾。因为省籍与美国的因素,台湾政体转型对于对岸的可比性不高。但开放首要城市的选举,可以在政治上让未来的领导者或竞争者无所遁形,而不是默默躬身在常委的行列中。能够保持替选方案的体系总是存活力较高,生态圈如此,政治系统亦然。

改革需时,用选举消化历史的残遗与社会的对立更需时间,台湾在开放普选之后,还得用20年,才跨过国民党构筑的现代性高墙。如同游泳只能在水中学习,当今的中国共产党像是一组还没下过水的教练,而民众既是观众也可能成为选手,在点评台湾的蓝绿竞逐中,如何精彩都不如自己下场试水。

马曾经有极佳的历史机遇,绿营不断有人怀疑他过度亲中,北京却有诸多事实证明他大事都听美国的,一个中小型政治体的领导人若能同时让两个大国怀疑却不能放手,或许他就正站在最适切的位子。事实上他在党内与两岸交往中,的确抵挡了连战等人过度倾向中国。连战为自己儿子的选举挟持了国民党的选举主轴,导致蓝军全线溃败,结果却是帮绿营扳倒了马,连马两人一起退场谢幕。

20年过去了,从野百合到太阳花,从email到FB,从独尊国语到多语并存,这20年的台北市长选举走完一个现代性竞争的回合,绿营的胜出不代表蓝军的覆灭。但这堵蓝营的高墙倒下,各种思想的奇花异草正准备向阳生长。没有“亲中”的马英九可骂,此后台湾人再无卸责的借口,就该自己直面崛起的中国。

——写于马英九辞党主席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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