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真的信任缅甸政府这出自导自演、让国际瞩目的民主转型大戏,只是这一切的幻灭,在2015大选阶段性验收的前一年来得太过凶猛。

上 上个月中,我的缅甸朋友,《The Irrawaddy》出版集团(伊洛瓦底江,缅甸最重要的河流,象徵孕育土地的母亲河)的创办人暨总编辑Aung Zaw,寄了份声明给我。

那是《The Irrawaddy》针对缅甸政府资讯部要求更名的回应。1962年奈温将军发动军事政变,推翻民选政府建立社会主义路线的军人独裁政权后,就在国家进行意识形态改造,文字便是其一工程。1989年军政府将缅甸Burma改成Myanmar,把仰光Rangoon改成Yangon,现在登盛(Thein Sein)政府则以违反「拼音规范法」(Adaptation of Expression law)为由,要求这个国际驰名、做为缅甸报导权威的媒体集团,除了保留品牌商标外,必须将沿用22年的名字「Irrawaddy」,改为符合官方拼字标准的「Ayeyawady」。

这次《The Irrawaddy》坚不退让的正式回应,让我想起去年九月泰国清迈凉爽的Ping河畔,Aung Zaw跟我提及此事时突然升高的语调,「门都没有,」他睁大自己的咖啡色眼睛,长髮在南风中飘散,好似呼应对缅甸政府的愤怒。

Aung Zaw是缅甸知名的流亡者之一。1988年缅甸人民起义(1988 People Uprising)的学运份子,当年20岁的他是仰光大学学生,军队镇压示威后,他被捕拘禁、遭到刑求、逃亡到泰缅边界的丛林打游击战,并在9月军政府政变后流亡到泰国。

1993年他决定在曼谷创办一份英文刊物,将军政府统治下的缅甸真实处境,揭露给国际社会。「Irrawaddy」是Aung Zaw选用的名字──流亡者只能在梦中重返的母亲河──他刻意沿用旧式拼法,那意味着一位抗争者重要的姿态,他不愿承认政变后象徵戎装的绿色政权。

这个当时极为简陋,只用黑白影印机出版的半月刊,冒着极大风险报导将封锁在独裁统治下的缅甸现状报导出来,「国家的敌人The enemy of State」名声不胫而走。《The Irrawaddy》很快成了国际了解缅甸事务的重要管道,1996年因为安全理由,总部迁到泰北的清迈。

2011年登盛总统上台后高速推动政治改革,隔年流亡24年的Aung Zaw得以回家,而媒体也解禁了,这个曾经只能秘密流传,拥有就会坐牢的地下刊物,拿到政府的出版执照,2012年8月终于在仰光成立办公室。《The Irrawaddy》从黑白影印的地下刊物,到一本定位缅甸及东南亚区域视野,深度及质感兼具的综合时政杂志,拥有英文版的月刊以及缅文版的周刊。这个当年25岁的流亡者,22年前不曾想像自己会建制一个在缅甸发行、一百多名员工的媒体集团,清迈办公室那一片风格演变的杂志封面牆,浓缩了过程的漫长艰辛。

去年我在泰国清迈採访Aung Zaw时他便透露,登盛政府1月就曾要求集团改名,到了年底,资讯部以执照更新做为筹码再次施压,期望在缅甸境内业绩和销量蒸蒸日上的《The Irrawaddy》,会因为近百名在仰光办公室的编辑业务团队而低头。

这不是缅甸政府的唯一刁难,去年10月《The Irrawaddy》网站遭到骇客严重攻击,而同样的压力,也在去年出现陆续出现在一些缅甸记者身上。去年2月及4月,陆续有些记者因为揭露政府贪腐等极度敏感的调查报导而被捕,最重被判刑7年。5月由记者组成的示威要求新闻自由及保护记者,10月底一名独立记者在缅甸东南方被政府军队法外处决。新闻自由度比几年前严重倒退。

缅甸新闻自由恶化,政治改革进展趋缓,2014年的种种迹象,再度引发所有观察者近年的共同疑惑:难道缅甸的民主转型只是一场戏?

这场民主大戏始于2010年。年底翁山苏姬获释、2011年军政府解散、缅甸总统登盛上台后推出一连串的政经改革方桉,特赦政治犯、废除新闻审查、公开政府预算、会见翁山苏姬…一连串大动作,成功让充满戒心的西方世界解除经济制裁。2012年国会补选,翁山苏姬领导的反对党NLD(全国民主联盟)大胜,翁山苏姬站上国会议台。2014年初,缅甸确定成为东盟ASEAN的年度主席,重回国际舞台。

20年来,缅甸在西方制裁的困局中,高度依赖中国的援助。中国除了出口价值超过14亿美元的军事装备给缅甸军政府维繫政权,国家及民间资金也大量涌入,投资矿区、港口等天然资源及基础建设。几年前在中缅边境的密松水坝投资桉叫停,便是1988年以来缅甸最大的公众行动,也是民间社会对中国这类资源掠夺式投资的最大反弹。

虽然军政府曾公开声称与中国的「兄弟」关係,但多数缅甸专家相信,军政府因为社会主义道路走到山穷水尽,尤其2008年纳尔吉斯风灾造成14万人死亡,不得不打开大门让西方救援进入,也进而引发了这场改革的契机。

过去中国对缅投资佔了缅甸外国总投资的三分之二,是仅次于泰国的缅甸第二大贸易伙伴,然而缅甸政府藉由政治及经济开放的「转型红利」,搭上美国重返亚洲的政策,在美国、中国于东南亚的地缘政治角力中,引进西方资本平衡过去单方面依赖中国,延续了因为民不聊生而苟延残喘的政治生命。

下 「如果这些政治改革成功,美国将会获得一个新伙伴。」欧巴马在去年11月二度访缅前接受《The Irrawaddy》独家专访时表示。他一再强调美国会紧密观察、介入协助2015年的大选是「普及、透明和可信」。

但军队隐身在背后的登盛政府也清楚,民主转型是国内外压力下不得不走的道路,一旦转型成功,执政党有失去政权后被清算的风险。

2012年国会补选,NLD(全国民主联盟)在45议席中赢得44席,使得我的缅甸朋友都确信,军政府早已失去民心,若2015年有场真正公平的选举,必定政党轮替。而军方要如何让改革可控,来确保政治生命的延续?另一方面我们都记得,这个军政府的不良纪录是,1990年的大选,在翁山苏姬带领下NLD(全国民主联盟)大胜,军政府不承认选举结果,并软禁了这位民主领袖长达21年。

事实上,没人能真的信任缅甸政府这齣自导自演、让国际瞩目的民主转型大戏,只是这一切的幻灭,在2015大选阶段性验收的前一年来得太过凶勐。

一开始极度配合登盛政府的翁山苏姬,为了加快改革脚步和登盛总统密谈,饱受密室政治交换的批评。为了选票,她的言论日益保守,她不对缅甸严重的少数族群人权议题,激进佛教徒杀害穆斯林的宗教问题发表意见,让许多支持者对这位走下神坛,光环褪色的精神领袖失望,「她太过政治考量。」一位缅甸记者朋友跟我说。

然而眼看修宪(2008年军政府推出的新宪法)工程无法落实,「未来总统的配偶与其子女的配偶,都必须是缅甸公民」的翁山苏姬条款,让这位69岁的民主Icon顶多能成为国会领袖而非总统,去年底,翁山苏姬才像个初梦乍醒的天真小女孩,「我们的改革在颠跛中前进,」她在东协高峰会前,欧巴马将二度访缅之际,召开国际记者会向西方社会喊话,「我想要挑战那些谈论政改很多的人,这两年有甚么重大改革?」

翁山苏姬的呼唤正是缅甸改革派的焦虑,「目前缅甸情势正在严重倒退,」Aung Zaw在去年底于纽约领取CPJ(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新闻奖的得奖演说上,也尖锐批判欧巴马访缅时对于「改革为真」的定调,「有时我们担心,我们的国际友人往往粉饰我们某些生活的真相。」

所有的缅甸改革派收起乐观,但也极力避免掉入虚无的悲观──依旧愿意在沮丧中抱持谨慎的希望──他们深知唯一让独裁政权假意成真的方法,唯有公民社会展现出势不可挡的改革意志,媒体第四权紧咬不放的监督,以及善加利用「境外势力」。

去年11月中欧巴马来访前,正值独立记者被杀的话题沸腾,《The Irrawaddy》不断追踪报导,抛出人权议题要西方世界持续对缅甸转型关注的热度。「我们都在一个游戏局裡,」熟知美国政治的Aung Zaw跟我说,「民主党在国会选举失利,欧巴马必须寻求外交成就来转移焦点。」Aung Zaw如同许多流亡海外的缅甸自由派,懂得利用国际关係、地缘政治的现实,多年来一直藉着国际关注最终促成国内改革。

无论如何,众人心中的谜团,终于来到答桉即将揭晓的时刻。2015年的第二天,1月2日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正式宣布,政改后的第一次国会及总统大选即将在10月底或11月初举行。虽然翁山苏姬所属的全国民主联盟(NLD)尚未确定是否参与(2010年包含NLD等多数反对党都拒绝参与大选),但今年还是观察缅甸民主化最关键的一年。1988年反抗军政府的人民起义之后,等待27年的缅甸是否能真正转身?

「我不会等待着观察(Wait and See),我会介入着观察(engage and see)」,Aung Zaw说。

一个多月了,《The Irrawaddy》依旧不放弃和当局斡旋,我不确定这个缅甸民主化重要的推手之一,22年来「介入的观察者」可否度过这次难关。对一个刚建制妥善,运作渐入佳境的媒体集团而言,《The Irrawaddy》现在的处境不可谓不凶险,但肯定不是最艰难的时刻,而我不悲观,就如我对于缅甸的未来。因为实地走访缅甸,许多事实和细节都一再说明,改变已经发生,难以回头。

仰光的贩夫走卒都热烈讨论政治,关心国家未来,公民社会的抗争、媒体充满活力。和习近平上台后,权力收拢,大规模拘捕反对派,中国公民社会此刻的压抑和黑暗、媒体严重自我审查和媚俗相比,缅甸政改撑出的一点空间,让媒体成为许多理想主义者最适切的位置。

不只是Aung Zaw和《The Irrawaddy》,我在仰光拜访的许多记者、媒体人,无一例外对自身监督、介入缅甸民主化的积极角色深信不疑。他们以谨慎的乐观,见证自己国家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齐心促成转身。将时间拉长来看,漫长的黑暗在此刻还是见到些许光亮。

而我挥之不去的仰光印象,还是《The Irrawaddy》的办公室。这个22年的媒体丝毫不见老态,编辑室依旧热烈、蒸腾得生气勃勃。

在《The Irrawaddy》克难却充满朝气的缅文部门,一位被指派参加翁山苏姬国际记者会的年轻记者,脸庞发散着兴奋的光。我在一片漆着粉绿色的牆,看见一面窗,窗外是成群飞过的乌鸦,以及残旧的荫了历史之光的仰光。牆上一张白纸用蓝色奇异笔写着:「We are nothing but true story tellers. 」

我的心因默念着这段字句而微微振动着。

(本文部分经费由台湾国家文艺基金会赞助)

相关链接:

Co-China周刊175期:亚洲与民主之缘:战争,殖民与回归

林怡延:台湾独立记者,前《阳光时务周刊》台北特派员,兼任文字及摄影,目前专注观察东南亚区域民主化及地缘政治。 【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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