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美国中部时间八月二日中午,台北时间八月三日凌晨。在这个炎风习习的夏日晌午,我不由想起了七年前的8月3日,一位俄罗斯老人、作家兼前苏联异见人士索尔仁尼琴因心脏衰竭在莫斯科告别人世,享年89岁。这位苏联时期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比苏联帝国多活了17年(他与前苏联几乎同龄,索氏出生于1918年,十月革命发生于1917年),而那个曾将他逮捕、流放、判刑、下狱、禁书、开除出作家协会、剥夺国籍并将他驱逐出境的红色超级帝国,已经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土崩瓦解,从而永远地被埋葬于历史的垃圾堆里了。

七年前的今天,当我从媒体上得知这一消息时顿然错愕,一时间感慨万千,当天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时光流走在永恒的河里,谁是在那幽昧的思想暗夜里,不屈不挠讴歌自由的旅人?”

欷歔感伤之余,我又想起了19世纪俄国诗人普希金逝世前夕的那篇诗作《纪念碑》,尤其是那首诗中的名句:“整个伟大的俄罗斯都会听到我的传闻/ 各种各样的语言都会呼唤我的姓名/ 因为我曾歌颂过自由/ 我还为那些倒下的人祈求过同情。”

这首原是普希金一生文学创作的总结或遗嘱的政治抒情诗,放在于21世纪之初溘然长往的索尔仁尼琴身上,真是恰如其分,也显示出俄罗斯独立知识分子传统的薪火相传。因为生存遭遇和政治人文环境的相似,中国知识界对索尔仁尼琴格外亲切,将这位异国的著书人看作精神上的父亲或兄长,年长者称其为“索兄”,年轻者称其为“索翁”,而我,多年以前在一个苏北海边的渔村当工人时,当时20岁出头的我曾在笔记本中尊称其为“索前辈”。

之所以尊敬这位著书人前辈,是因为他在那个红色风暴肆虐的时代里,曾那样艰难地记述这个国家中倒下的人群的苦难,为这个史上最庞大的专制帝国的最终走向覆亡,提供了充沛的精神支持与道义基石。我想正是因此缘故吧,在七年前的那个盛夏,当他辞别人世时,全世界各国媒体用不同语言纷纷出专号来纪念他,回忆他在往昔残酷的年代里歌颂自由的苦辛。读着一篇篇媒体专号时我就在想,这些文字与他的众多著作一道已经定格在历史里,给这个骚动浮躁的世界留下了一些永恒的东西。

不记得是哪位文学评论家说过,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通过描述真实现状,使公众不轻易听信于各种精神劫掠者。但在现实生活当中,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做到这一点,尤其在那些专权阴霾笼罩的社会里。在1974年冬,在远赴瑞典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索尔仁尼琴曾提出,文学是为人类的艺术,精神永远高于苦难的现实,文学所蕴含的真实的力量,可以摧毁谎言构筑的世界。

很显然,在当时席卷了几乎半个地球的“铁幕”底下,这是一种危险的思维,但放在人类历史长河的大背景之中来看,却是一种自由的思维,一种解放的思维,其价值定然会不朽于时代的变迁。用索尔仁尼琴后来总结自己一生的话来说,他的所言所行从未违背自己的良知,他的全部创作都是“希望俄罗斯的苦难历史——我用了毕生精力来向人们努力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能够让人们和俄罗斯民族以史为鉴,保持清醒头脑。”是啊,黑夜是如此漫长,他竭力想要在密不通风的铁屋子里凿开一线光明。

  身为一名以文字为安身立命之所的写作者,索尔仁尼琴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他努力让全世界穿透层层遮蔽看到这个共产帝国的真正情状,和现实中真实发生着的事情。这一切与苏联当局营造的那副美好画面判若天渊。同时,他也促使世人开发和动用大家头脑中潜在的另一套思维,因为黑暗的程度远超过善良人们的想象。他的这种叙述让表面上固若金汤的超级党国体制开始摇晃起来,从此出现了巨大的裂缝。那些正式出版的和通过各种渠道在本国地下流传的,以及在西方国家先后发表的作品,使得索尔仁尼琴与物理学家萨哈罗夫并列为当时苏联地下反抗力量的精神领袖。这些作品,成为俄罗斯文学的伟大文学遗产,也使得俄罗斯知识分子这种对自由、尊严和人道主义的追求,赢得了全世界的瞩目和对“苏联问题”的强烈关注。

  也许,读他的作品需要不那么脆弱的心理承受力,那既是一次沉重的阅读旅程,也是一场艰难的精神探险。他从1960年代初陆续发表了《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第一圈》、《癌症病房》、《古拉格群岛》等现实主义中长篇小说和纪实文学,将极权政体的黑暗与暴虐尽现在读者眼底,让无论是否经历过极权主义的人们都能产生惶恐不安与胆战心惊的感受。这些带着强烈真实印记的作品,让人非常清晰地看到红色帝国内部一个个受难的灵魂。而最终呈现给世人的,是任何权力之手都篡改不了的真相,因为人们已经看到了苦难有多深,血泪有多浓。

  自人类有文学以来,对人类命运和历史走向能产生重大影响的著述者可谓凤毛麟角,也许索氏可算得上一个。说起这位著述者,必须提到他那部最有影响力的、讲述苏联集中营故事的著作——《古拉格群岛》。书名中的“古拉格”,指的是苏联的集中营,这本书的中文版分为上中下三册,由已故翻译家田大畏先生等人翻译。在这本书中,作者将整个苏联比作海洋,在这个海洋上处处皆是监狱和集中营的岛屿,他将这些岛屿总称为苏联时期并没有的地理名称——“古拉格群岛”。

这里需要说的是,索氏本人亲身在苏联的集中营里生活过,并且是书中诸多事件的目击者和第一手材料的获得者。出狱后,他采访了两百多位受难人士,搜集并整理了这些人的回忆、报告、书信,为书中所写的故事提供了证词,同时也搜集了一些苏联官方和西方的资料。这本作为“地下出版物”长期在苏联民间流传的书,讲述了从十月革命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将近半个世纪期间,尤其是斯大林执政期间,苏联各地关押、迫害数百万人的集中营里面的情况,读来让人心悸,又令人发指,实在是一部冲破了重重遮蔽、还原事实真相的“真相之书”,又是一部记录了苦难同胞斑斑血泪、亦浸透了作者血和泪的“血泪之作”。

可以这么说,这本以“古拉格”命名的煌煌巨著,既是一部前苏联共产政权罪行的编年史,也是在为历史尤其是极权主义的历史重新安排归宿与命运。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红色年代里,在那个包括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柯西金、波德戈内尔等苏共领导人在内没有任何人能够正常呼吸的国度里,出现一个人将俄罗斯民族的不幸劫难、国民的悲惨境遇公布于世、道出真相,将那一片片既真实又虚构的“群岛”从秘密档案、刑讯室、劳改农场、流放集中营和无数镇压杀戮中的所有素材汇集起来,红色帝国的轰然倒塌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伟大光荣强大的巨无霸国家说,在国家和政权面前,个人是微不足道的,要么做一枚苏维埃革命事业的螺丝钉,否则就是人民的敌人;可是孤独脆弱渺小的写作者说,这句话不对。他把布尔什维克党和国家的这句狂言给彻底击破了,他让一个强盛的、数十载傲睨一世的超级大国,就这样坍塌在一位著书者长与宽均不超过20公分的书稿上。

这是鸡蛋与高墙搏斗并最终得以战胜的不朽传奇。这个故事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独力抗争专权体制的智慧与勇气。这里还要说的是,他的反抗坚守在信仰层面与道德层面,而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政治层面,俄罗斯民族历时一千年之久的东正教信仰让索氏坚信并告诉世界,19世纪后期从西欧输入的马克思主义,不能征服有信仰的巨人般的俄罗斯民族,建立专制大帝国的梦想与一个流淌着高尚血液的民族绝对不能相容。与此同时,他用文学的语言传递出斯大林主义给亿万人类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执笔书写的同时他笃信极权主义绝非永久长存和不可动摇的。而动摇这一庞然大物的根基,需要重建信仰意识,以及道德意识的复苏,因为他信奉的准则是——道德超越政治,永恒大于暂时。

索尔仁尼琴的肉体生命,结束于七年前的今天;可他的精神生命,却不曾死去,并将延续到未来的年年月月。虽然生前历经磨折,但我想,他这一生终究是幸运的,因为他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著作在打压与解压的交替过程中一直盛行不衰,他在世界文学之林最终创造出了属于他的风格的文字之美。

这种由文字呈现出来的美就像一束强光,犹如他那强健的内心世界,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启迪了一代代欲了解极权历史、欲欣赏文学作品的人们的心灵。而支撑着这样的文字之美的,是这位前苏联写作者对人类的大爱和对人生的大勇,也使得这位活过苏联帝国的俄罗斯老人那饱经磨难的文学作品和漫长人生,能够烛照未来的岁月。

写于二零一五年八月二日中午、台北时间八月三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