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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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投票前一晚,我从总统府前凯达格兰大道上的蔡女士造势晚会回来,给楼同学发讯息说,明天能跟你一起去投票么?我想看看。

1月16日,一早坐捷运去找她。投票所是离她家五分钟脚程的小学,校园正中依例是孙文的塑像。人来人往地循着指示去相应的教室投票,没有人看他。楼同学拿着投票通知书让我帮她拍照,灿烂自信的笑。

我说,我在这等你。她说,其实还可以再走近点看,你确定不要么?我说,在这里就好。只是两分钟后,楼同学出来,就像这么多年的开花城,我在图书馆前等她到楼下放书然后去吃饭一样稀松平常,丝毫没有我想象中该有的“隆重”和“严肃”。

那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柴米油盐。

晚上她在facebook上开玩笑说:昨晚收到三斤的讯息,说想看看“投票”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一个领票、盖章,然后把票塞进票箱的时候顺势偷看其他人投谁的举止。

我回说,寻常的投票对我来说是让人嫉妒的权利和自由啊。

我为什么不走得更近去看看?其实我是怕嫉妒的心泛滥到我无法控制自己。

1月14日,投票前两天。

那晚跟朋友约吃饭,我早了很久到附近,就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看天色变暗。一旁坐着照片里的那两个年轻人,用台湾腔调的国语谈论着两天后的选举和她们要选的人。

她们没有在说什么蓝绿,统独,中国人还是台湾人。这两个年轻人在认真地谈社会政策,说要返乡把票投给他们支持的小党。

她们身后是依然被这个岛屿称为“国父”的塑像,而他创建的那个党,在选前两天其实就被大多数人抛弃,注定惨败。在他的纪念馆前,没有人关心他告诫“仍需努力”的同志们。

我从未在某一刻听见路边有人那么认真正面却温柔地谈论政治。对我身边的人,包括大多时候的我,政治要么是茶余饭后的调侃,要么是无奈的抱怨。

我们从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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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前两天,去蔡总部参访,然后逛附设的商铺。

结账时,远处穿格子衬衫的姑娘说,先生,这件商品买一送一哦。我刚要转身再去货架上拿,近处长发的姑娘举手笑着说,我帮你去,然后一路小跑地来回。她那么快乐。胜利就在眼前,而且是她真心相信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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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前两天,黄先生挑起了两岸情绪的极端对立。

西岸不问是非地喊打喊杀,而东岸竟也团结在那面敏感的旗帜下,许多人以为周小姐报仇的心出来投票,给创造这面旗帜的国民党再踹上最后一脚,虽然它已奄奄一息。

那晚蔡女士宣布胜选的集会,我在现场。她说,她要团结台湾,“我会努力让我的国民没有一个人须为了他们的认同而道歉”。

群众欢呼,我只是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那就是所谓“免于恐惧的自由”,我从未享有。

在台湾,跟师长朋友聚会聊天,政治是无法跳过的话题。他们各有自己的立场观点,但又都是明理公道的人。

聊天的场合随时随地,餐厅里,咖啡店,马路边,地铁上。

我会不经意地压低声音,不想让邻座或是路过的人听到「我」的想法。可我的台湾朋友们,他们保持着正常的音量,甚至偶尔会大声一点表达情绪。他们完全不在意周围人是否会了解他们的观点,而我也没有见到周围的人听到后会哪怕看过来一眼,虽然我确定很多时候我们会说非主流的观点,可这并没有招来争执。

这也是“免于恐惧的自由”和文明社会的应该有的“容忍”。

回到蔡女士当选那晚的现场。

大屏幕上在直播她的记者会。第一个得到提问机会的是TVBS的女记者,那是个被认为偏蓝的电视台。现场顿时嘘声一片。

女记者提了四平八稳的问题,没有挑衅,只是尽了一个记者在这个时机应该有的本分,可群众们却认为她用心险恶。嘘声更大,谩骂,甚至我身后的年轻人叫到“滚回中国去”。

那分明是你们的骨肉同胞,你让她去哪儿?

这样的言论只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吧?这里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壮着声势,胜利的喜悦让荷尔蒙分泌加快,肾上腺素冲到最高。

回到日常可能又是个礼貌的人,至少不会当面“呛声”,至多是一个白眼吧。

但可能还有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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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女士当选的隔天,有人翻出罗姓艺人曾经的视频,他声称自己是“中国人”。

于是罗姓艺人在网络上被“洗板”,谩骂甚至更为极端的言论铺天盖地。

“我会努力让我的国民没有一个人需为了他们的认同而道歉”。话音刚落。

这次蔡女士并没有出来说什么。让人以为只有“正确”的认同才“正确”。

我知道如果被提问她会说什么:我们尊重多元的声音和认同。

昨天,大批东岸的“网民”集体突破封锁去FB上“出征”。我只是看了新闻的标题,没有点开任何细节,更没有跑去FB上看热闹。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不值得一看一评。

他们跟西岸的网友一样,极端的民族主义键盘侠而已,脱离了网络,什么都不是。

突破封锁的“吾国吾民”们可能都有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他们被限制着,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却实际上无意识地攻击一个想象中的“敌人”。他们甚至都没有我同样不齿的他们的“敌人”那样让自己的同胞“滚回中国去”的、在上万人的场合喊出自己的自由。

后来,台湾朋友给我发讯息来,说一个曾在开花城读书的大陆女同学在FB上爆发了,删掉了来自台湾的同学们,大叫着不惜一战,也宁愿让自己的家变成战场。我只有叹息。

我们从不温柔,对于想象的你我或是敌我,却自以为理性,自以为宇宙大势了然于心,自以为是地坚持“社会的发展规律”。

你们也是。

那天傍晚我赶去南港拜胡适墓。与上次一样依然在下雨。

我心里一直想着他的话,“目的不能使残酷的手段变得神圣,而革命往往是我们使用残酷手段时最好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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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大雨,我走去中正纪念堂闲逛。

那里是“人民公敌”的庙。对我,庙里的人是个刽子手。

不远处操着北方口音的大妈们,大声地说笑:

以前都说台湾人民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哪里是这回事,你看人家过得多好,多舒服。

满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嘲笑。在她们朴素心中,无论民族大义还是想象的共同体或是民主自由都不如好日子来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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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那天下午,我去敦南诚品。角落席地坐着一对男女,都是中年人了,相拥着,先生温柔地在小声读书上的故事给爱人听,是小王子。

这座岛屿的「统治权」在四个月后要和平地转移到另一群人手上,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成王败寇,做决定就是这些看似胸无大志坐在地上看童话的人们。

他们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投完票,去书店,吃饭喝茶,过日子。只是,他们选出来的人要是做的不好,四年之后,再换他人。

你可以说他们没有未来,但他们却能决定自己的未来,无论好坏。
我是嫉妒的,不想打扰他们,不知道你怎么想。

多余的话

选后被刷屏,大陆上众人各有评说,真的或假的了解台湾,假的或真的懂得民主,朋友问我你怎么就发图不说话,我回说,你们隔岸观火说来轻松,我却在此岸身临其境,在你们各种大小屏幕看到的画面里的人群中,我要沉淀一下,可能只是写些这几日的见闻,不去说别人都说过的话。

写下十段在台北遇到听到看到想到的故事,我想用温柔的方法记录他们。如果你看下去,该能体会到我的用心。你要尊重别人的生活,当然,别人也要尊重你的认同。请不要强迫,不要威胁,不要谩骂,不要自以为是的真理,对谁都是这样,无论台湾还是大陆。

温柔不是小清新,也不是小确幸,是文明,是尊重。

你要知道对方是怎样的生活,对方在意什么,那才能谈未来。

我不去说什么法理法统,你也不要跟我说,我读到博士,学宪法;我不去说什么国际政治强弱形势,还是国族建构民族认同,你也不要跟我说,我辅修政治学;我不去说什么经济关系利益现实,我读过金融的第二专业。

你懂的,我都懂,你不懂的,我也许懂。

我不是要去炫耀什么,去堵谁的嘴。我只是觉得,一切你以为的“理性”分析,很有可能只是“功利”的“理性”,是冷酷的“理性”,不去考虑人心冷暖,世态炎凉。

我们要尊重对方,请那些一开口就是“支那猪”的人尊重对方,也请那些满脑子文攻武吓寸草不生的人尊重对方。先尊重现实,再去谈未来。

人心是最难得到,却是最易失去的。就像恋爱,聚散离合都有时,好聚好散才是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