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每年的最后一天,我都会醉眼朦胧地守候在电视机旁,等候那出盛大的晚会开始,大约这已是一种条件反射,仿若一只狗听到进食的声音,便径直跑来,端坐于食盘前。这实在是我的悲哀,于生命最美好的时候,被这宏大而空洞的审美占据。

这盛大的节目,实在是勾起了我的回忆,让我有了些许的感动。可是,它又分明让我觉得丑陋,不忍续看。这回忆的感动大约是来自它多年的陪伴,尤其是在那精神贫瘠的年代,大约只有它才能让我意识到这世界自有丰富的色彩。

如此看来,我并非是个忘恩负义或爱打落水狗的小人,如今对于它的批评,实在是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和关注。我向来以为这场晚会不单是一档娱乐节目,而是这个庞大国家的政治文化符号,担负着特殊意识形态的宣教作用。这实在不会因为它的形式变化而有所改变的。若此,我们万不能轻视它的“官方身份”,而仅从一档娱乐节目的角度去审视它。

所以,这丑陋万不是仅在于一种视觉上的审美的丑,还有充斥着献媚和吹捧的精神上的恶。这场举国欢腾的晚会,从它第一次开播起,便被赋予了掩盖和麻痹某些真相的使命。万不是那些“怀旧派”和“爱国者”口中的对群众的“仁慈”和“关爱”。它仿若就是《动物庄园》中的安魂曲,用以麻木动物的灵魂,消解它们的反抗。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丑陋,仿若一个耄耋的身躯上妆点上鲜红的丝缎,未曾增得这身体的美,反倒更显出了它的干枯和丑陋。我们大部分人都感动于它的欢快和华丽,但在这虚妄的背后,我分明看到了傲慢、献媚和一种自由精神的丧失。

当我所喜欢的佟掌柜和白展堂在《春到福来》中唱出那一记响亮的“中国梦”时,我仿佛看到了江湖的离去,侠义的折戟;当那些我不曾听说过的歌唱家唱完了一首首激昂的歌而我却记不住它们的任何旋律;当若干明星载歌载舞地献出祝福;当女主持人还在使用十几年前倪萍大姐的语气和腔调抒情;当海外大使馆和留学生们的贺电和贺词如约而至;当军歌嘹亮;当少数民族舞蹈开始踏起永远不变的节拍,当这些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场景一一到来时,我终于明白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化的把握,再一次攫取了观众的审美。

我悲切于这场晚会始终在用一贯风格和煽情手法布道,但一年又一年,审美疲劳的受众已经不再可能被感动了。愚蠢如斯,真的不明白被反复使用的美,最后会变成丑陋吗?丑陋的玩笑,丑陋的叫好,丑陋的掌声,丑陋的煽情,丑陋的贺电,还有那首丑陋的难忘今宵,一个在民族最神圣节日扮演的千篇一律的丑陋,我便在心底暗暗地骂道:真恶心。

这种丑陋不仅表现于对权力的献媚,更体现于对某些特殊审美的追求以及对某些社会成员的无尽嘲讽。每个演员都在声嘶力竭的喊;舞台歌舞千篇一律,无数的少女穿着农村赶集似的大花布衣衫,做着整齐划一的扭头摆臀动作;几乎每一个小品都是城里人和农村人的某种冲突,而结果必然以农村人的精神大胜利和不合时宜的忘情煽情为结束。

大约,在表现形式上,他们也是做过努力的,也试图有过创新,比如他们请了冯小刚做总导演,比如他们试图恢复相声小品的现实批评主义,又比如,他们邀请小鲜肉们登台演出。然而,这些努力,始终无法摆脱政治宣教的枷锁,走着走着,便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我以为,今年的这场晚会所呈现出的审美,尤其是令人感到丑陋的,甚至是不安。

这种媚俗和媚权,大约是这场晚会和它背后的权力在近几年的挫折探索中,逐渐追求的一种形式,目的是圈定它的受众群体——农村观众和一部分城市怀旧市民。这是他们的最后阵地了,“俄罗斯已经无路可退,后面就是莫斯科”。

事实上,在90年代初,这场晚会就失去了知识分子群。90年代中后期,又丢弃了青少年。而现在,它在极其不情愿和做了多次无谓的努力后,终于失去了大部分的青年人群。如今,我似乎又看到了它的傲慢,甚至连仅有的娱乐精神也在丢弃。在今年这场颇似“新闻联播”的晚会中,我分明看到的只有他们对权力的谄媚。

我向来以为,在威权统治的下,主流意识形态总是在各种领域内不断退让的,这实在是威权统治向前发展,避免停滞,推动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这场晚会作为当之无愧的主流文化权力,具有浓烈的威权时代意识形态的体味,本该有自觉意识,主动退出,将这个黄金时间还给大众,还给真正的娱乐。

从80年代的高高在上,面对亿万嗷嗷待哺期待精神食粮的受众,到90年代尚能保持向主流群众的文化灌输能力,再到如今的惨淡局面。虽然有万般的无奈,这场晚会及其背后的权力却无法阻止当今社会文化的多元化,以及大众逐渐脱离整齐划一的文化消费趣味(这种趣味,在农村尤其是北方农村还相对存在)的趋势,是任何力量都万不能阻挡的。这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且值得庆贺的事情。

终于,我想大声喊一句:丑陋的晚会,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