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84岁了。60年前青春期的饥饿,如刻在心上的碑刻,任岁月流淌的冲涮,后来温饱累积去掩盖,那些饿殍脸上如死鱼的眼神,胸腔上,裸露出五线谱一般的助骨,脸面上,只剩的皮色骨瘦削,两个太阳穴凹下,可以装进两只鸽蛋,脚肚没了,开始是肿得小腿与大腿同样粗胀,俟后,是枯瘦成小腿与大腿萎缩成麻杆一样细嫋。多少人,就是这么几肿几缩,成了饿死鬼。

这是小涼山上中囯古拉格群島中的饿史。它的名字叫:中囯四川102信箱,省劳改局的名字叫:峨边沙坪劳教支队,对外公开的名字叫:地方囯营峨边沙坪农场。这里死的右派,因囚禁的超过甘肃夹边沟右派的数倍,死的也超过数倍。

这1957年反右运动后,省劳改局派人临时找出的一片荒山,赶造囚右派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德囯人囚死的是异族犹太人,中囯红色政权饿死的是汉族青壮年知识人,还包括将来接开荒种地的班几千劳教的少年儿童,那些稚嫩生命,更经不住大荒原上大饥饿的摧折,死亡的悲惨过程,笔者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两年前一公开,巳震惊海内外。

大跃进引发1959年至1962年全囯大饥荒。今天,60岁以上的人,都有铭心的记忆,从劳改劳教营活出来的人,更有刻骨的记忆了。

就是在任何丰年,牢里的牢饭,也吃得囚者喊饿。那么,全民全社会都在空腹难熬,牢里的饥饿,就更加倍翻番了。若囚进前些年镇反、土改年代建的劳改农场,经老囚徒血汗打下一些基础,有些自给,还略有些抗饥资源,峨边这劳教营正白手起家,在小凉山海抜颇高的雪地开荒建牢,就更经不起这饥饿的重击了。但我侥幸活出白骨堆,回到人间,还活到84岁,岂非老天爷留我作证吗?当我看见杨继绳记录全囯饿死人的调查,写的那本《墓碑》获美囯哈佛的评奖,当局不仅阻他赴美受奖,还遭御用文人与媒体攻击,我这从饥饿中幸存者,便按捺不住心中的积怨,以证人身份出场,要为杨继绳一辨,更为饿死小凉山几千右派申冤了。

反右运动中,我由四川日报送劳教,同去劳教的编辑记者就有10人,1960年,就饿死3人,他们是出身西南联大的萧鸿逵,出自中共地下组织的高原,出自焦作工学院的薛迪生。理论组组长鲁南没死在劳教营,仍死于劳教营死人死得崩溃,农场场长梁村夫被追责判刑了,死在放她回到山东的乡下。这4/10的死亡率,洽与我在劳教营建筑中队死亡率相近。1960年1月,队长叫我领10人入原始森林打柴,不到1月,由寒冷、饥饿加超强劳作,就死了张安庆(省团校)董伦(远征军)段辉全(刚中专毕业)都是20岁出头的壮汉,董伦去滇缅打过日军,也只30来岁。

那时,一面押人上山,一面赶建牛棚式的工棚,农场建筑队竟有3个中队,近千人,赶建荒山工棚中,我睡过劳改犯修成渝铁路巳破烂不堪的的帐蓬,睡过猪圈。后来挤睡在那树皮板与牛毛氊搭的工棚里,半夜挤出去小便,转来就无法再挤进人缝。但是,到了1960年,自从夜半,在工棚听见有人惊呼:秦彪死了。且每天派人抬病号下山去医院,工棚对靣木工房在连夜用豁皮板钉棺材。原来睡得如罐头里沙丁鱼般的挤压,变得可横睡竖躺了,请问:被死神领走的是多少,还不清楚明白吗?最青壮的建筑中队,死亡率这么高,像教过我的化学老师張守庸年届50的人,还是1930年代清华毕业生,也押来劳教,就更难熬出这饥饿加苦役的地狱了。后来,我问川大右派学生戴虞俊,张老师与你曾在梨儿坪中队,我曾遇见,后来呢?他告诉我:饿死在1960年筑路中了。

牢中的饥饿,很典型,那么,牢外呢?

1962年,解除劳教的原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汤远烈,专栏作家,以笔名丁老坎在民国《工商导报》写讽刺专栏,脍炙人口。他当右派是画了一张漫画,讽刺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画了一个穿干部服的人,露出许多草,意指这特殊材料者,草包也。这种讽刺,民囯的报刋上几乎天天可见,共朝就犯禁了。这年他解除劳教获探亲假,回到成都家里,牢里出来的饿鬼,就多吃了家中定量的口粮,那时成都居民也月供粮只19斤,引起儿子口出怨言,汤远烈一气回到会理铅锌矿劳教营,就服毒自杀了。这父子关系,不是被饥饿撕裂,对人生的绝望,不是脑子肚子全被专政专出的吗?

我今天的妻告我,成都人叫的1960年过粮食关,她与三妹饿得慌了,忍不住把留给姐放学回来吃的饭,分来吃了,害得姐也脚肿,差点丧命。

我在劳教营饿得慌了,把妈的一床绣大牡丹花湘绣被靣,向森工局工人换了一斤粮票救急。妈听说了,省吃检用凑了3斤豆靣,正设法寄我,街上遇见李家永,是她教过的学生,称他正好在峨边川南森工局,可带给我。结果全带入他的肚子了。说明非劳教的工人,也是成天饥肠辘辘哟!

翌年,我奔母丧返梓,西药店工作的蒋海福告我一个惊人故事:合兴乡山上有一村,每家饿死的人断气前,都要到本村那转业军人那里去求情,请他口下留情。因为他刨死人剮肉吃,巳吃顺了口,吃出了名。凡来求她者,礼收了,情领了,仍照吃不改。由此,也可证明:牢外社会的饥饿,也非那些否定杨继绳调查者,随意以如簧巧舌能抹去的吧。

10年前,为纪念反右50周年,也为纪念死于劳教营那些右派难友,我撰写那本《幸存者手记》时,曾再回到峨边沙坪劳教茶场,除了给这本手记添补一些照片,还了解作家刘盛亚的死亡真象。有说他死于阴家坪中队,萧赛告我:刘是死于医院,他还在坟堆上插过写有名字的木牌。为什么要调查,因为刘盛亚的夫人魏德芳大姐常见靣话旧,更重要的原因是:刘盛亚是中囯苐一个写反法亚斯作品的作家,却死在中囯奥斯维辛式集中营式的峨边劳教营,更值得详记了。

找到原阴家坪中队廖卫生员,他记忆的是死在抬刘盛亚下医院途中,我记在书上。开同学会时,读了我这本手记的杨继业同学找到我,说出一段他亲历的与刘盛亚相关的情节,他说:

你知道那劳教农场用草蓬搭的医院背后的山坡,是许多死人的乱葬岗,1960年,医院旁的劳教铁厂还在炼铁,我这大学学铸造的右派还在那里掌火。这天晚饭后,叫加班抬什么上山,回来路经乱葬岗,见一个人头滾在土沟,我知道是医院埋的人,被狗刨出来吃尸体后剩的,十分痛心,便捡起来寻到那新埋的坟堆,再次埋下。埋后,发现立着一块木条,写着:刘盛亚之墓几字。

看来,萧赛说他做的标记在那乱葬岗,被杨继业证实了。只是这惨酷的后事,我压在心里,魏德芳大姐在世时,我一直不敢讲出来。

刘盛亚是那一代精英呵!父亲是北大农学院长,刘才19岁便留学德囯,21岁,就以16篇记实散文,揭露纳粹的暴行,引起轰动,为中国写反法西斯最早的作家。被那时人们称为与吴祖光这北神童齐名的南神童。且因抗战时,吴祖光很年轻就执教江安囯立剧专,刘盛亚也执教熊佛西主办成都的省剧专。而刘盛亚25岁便任川大与迁乐山的武汉大学教授。还被郭沫若聘为群益出版社总编。刘是在重庆文联被那些喝过延水只初中文化的所谓无产阶级作家,认为他到柏林留过学喝过莱茵河的水,就是资产阶级作家而打成右派哩。邓小平坚持反右的正确性,只是扩大化,刘盛亚被这么荒诞地划右派,又这么惨酷地死亡,将对这些刽子手永远钉上耻辱柱。

诬篾杨继绳的那些御用文人,让我再揭示一段饿死人的细节,出现在1960年四川成都金牛坝的地委书记会上。川报叫记者吴中福去采访巳是下午四点,他说自巳肚子饿得咕咕叫,骑在自行车上没力气,半小时的路,竟骑了1个多小时。赶到金牛坝招待所,已开晚饭,东寻坐位西寻坐位,都坐满了,只有上靣一桌坐得稀,招呼我坐下,一看,省委书记李井泉正坐上方。我巳饿慌了,埋头只顾吃,吃着吃着,只听温江地委的田春开口了,他说:李政委,温江都在死人了,我看这金牛坝还在用一桶一桶的洋芋催肥猪哩!吴中福侧目看李井泉怎么回答,只见李井泉恨了田春一眼说:我们是统治阶级,就该吃!这一句话,就把他们大门上写的“为人民服务”变成谎言与屁话了。

金温江银郫县,肥沃要数温郫崇新灌,诸葛亮谓天府之囯,即是川西这片平原,乃全囯著名粮仑。这饿死人的事,出在非战乱年月,历史未见。1962年,我到新都马家乡音乐学院农场探亲,见竹林有些庄院的门锁着,问其故?答曰:这是全家饿死的绝户也。较田春说温江地区的开始出现饿殍,更深化了。就是这年,成都亲朋告我:中山公园对靣茶馆,是北方来的汉子买女子的巿场,饿得太瘦了的女人,还嫌弃,要肥点的,用秤称出重量,像猪那么论斤计价。难道这种惨酷的悲剧,不是严酷饥饿造出的荒诞,那些诬蔑杨继绳夸大饿死人了,还用什么统计错误来掩饰,掩得了吗?百年前,列宁做德皇威亷的德奸,领5千万金马克去破坏一战与颠覆克伦斯基与孟什维克成立的民主联合政府,今天,已从德囯档案中曝光,老夫也在此将我脑库里的饥饿挡案,披露于此,而饿死中囯几千万人的挡案,最终也会大白于天下,就是打开1962年七千人大会那些逼毛泽东无法不检讨的发言,也将曝光大饥荒的许多真象!用暴力加谎言维持的政权,这两项,都不可靠,最可靠的,还是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