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谭锐捷,英国约克大学政治系在读博士生。研究兴趣:二十世纪欧陆政治思想,政治思想史

引言

政治毫无疑问伴随着各种论争(contestation)。那么,论争在政治中应该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呢?主流自由主义政治理论认为论争是达成政治目标的阻碍,实现政治目标需要尽可能的缓解论争,达成一致。这些理论的分歧主要在于如何达成一致。譬如,罗尔斯虽然在晚期有所谓“政治自由主义”的思想转向,但其核心概念“重叠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仍然与早期的“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有种某种目的上的类似,即达成一致。

然而,一群深受欧陆政治思想影响的理论家却认为,对于政治,论争不仅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不可缺少的,论争本身对政治有着重要的意义。论争不仅不是达成政治目标的阻碍,反而是实现政治本质的最高价值。他们据此提出了所谓的“争胜主义”(agonism)。当然,由于不同的学术背景和兴趣,他们理论有不同的切入和侧重点。本文主要想讨论“论争”这个支撑他们理论的核心元素,尤其是作为一种政治价值的论争。

谁是竞争式政治理论家

那么,这群强调论争的理论家到底是谁?究竟谁可以被贴上竞争式政治理论家的标签?这个问题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第一种思路把承认政治论争的价值作为标准,从而得到一个范围非常大个名单。比如,Andrew Schapp认为,阿伦特,施密特,Claude Lefort,Michael Walzer,James Tully,Chantal Mouffe,甚至德里达和阿甘本,都可以被称为竞争式政治理论家。这种定义的问题在于,虽然这些理论家的政治思想中都具有政治论争的元素,但是并不是每一位思想家都对其有着系统的论述。此外,对于这个名单中的很多人来说,政治论争也不是他们思想的重点。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观点差异性之大,如果强行将他们都归入竞争式政治理论家的阵营,我们很难对争胜主义给出一个恰当的定义。

另一种思路认为,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只能特指那些开始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通过强调政治论争的价值来批判政治自由主义和审议民主理论的学者,例如Mouffe,Connoly,Honig。虽然他们的具体观点仍然差异很大,但是他们一致认为,政治自由主义和审议民主理论家们犯了“去政治化”(depoliticalization)的错误。他们过于强调达成一致在政治中的意义,忽视了政治论争作为政治本质的价值。政治被“降格”成为了一种公共管理。

对“什么是政治”的理解引领了竞争式政治理论家的批判。对于主流自由主义理论家来说,政治是一系列的治理机构、行为或者过程。政治理论通过哲学工具理性地分析我们在政治中应该做什么,来为之后的治理行为指点方向。而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则认为,政治是各种各样对立论争的社会交往。这种论争的社会交往并不是居高临下,或者规划的井井有条的治理,而是充满着强烈的不确定性。

根据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对政治的理解,我们可以对相同的文学作品给出完全相反的评价。一位典型的主流自由主义理论家,Brian Barry认为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体现了政治对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入侵,因为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治理贯穿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而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则会认为,《一九八四》展示了一个完全压制了政治的社会,因为任何意义上的对抗都是不存在的。

主流自由主义理论家Brian Barry认为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体现了政治对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入侵,因为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治理贯穿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而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则会认为,《一九八四》展示了一个完全压制了政治的社会,因为任何意义上的对抗都是不存在的。

主流自由主义理论家Brian Barry认为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体现了政治对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入侵,因为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治理贯穿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而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则会认为,《一九八四》展示了一个完全压制了政治的社会,因为任何意义上的对抗都是不存在的。

论争的价值

如果要讨论争胜主义,那么绕不开这种强调的政治理解。问题的关键在于,论争在政治中真的有这么高的价值吗?根据Thomas Fossen的解读,竞争式政治理论家主要动机是对多元主义的推崇。尽管政治自由主义者对多元主义总体也表现出正面的态度,但是这与竞争式政治理论家的推崇是不相同的。Mouffe指出,政治自由主义者只是接受了人对“善”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在政治生活中,这些不同的理解却被限制在私人生活的范围内。而事实上,多元性是存在于政治生活的多个层面。首先,“多元性在概念层面上构成了现代民主的本质。”(2008,378)现代民主制度是两种互相论争的思想原则(人民主权与个人自由)的集合。一方面,人民主权要求的是一个作为整体的人民的存在,其扩展到极限必然会侵犯个人自由。另一方面,个人自由反过来限制了人民主权扩展到极限。这就为争夺对原则的合理解读留下了话语的空间。因此,在现代民主制度的运行中,任何稳定的政治安排,只能是对这两种原则的互相论争的暂时解决,未来随时可以出现新的合理解读来重新达成一种新的稳定状况。正是这种对政治原则解读的论争使得多元性在概念层面上构成了民主的本质。而政治自由主义者对达成一种永恒的一致的追求,恰恰违背了现代民主的本质,从而发生了“去政治化”的错误。

其次,在实际的政治运行,也就是运用公共理性的层面上,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同样认为政治自由主义者忽略了多元性的问题。政治自由主义者始终坚信,如果能在公共讨论中暂时抛开我们对“善”的不同理解,我们有可能通过理性的讨论达成一些一致的政治原则。Mouffe,Connoly和Honig都认为,理性不可能使人们在公共事务的原则问题上达成一致。这暗示着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对理性主义本质上的不信任和批判。竞争式政治理论家认为,理性主义有两大问题。首先,是理性的不确定性,这可以被当作极端化版本的晚期罗尔斯思想。晚期罗尔斯接受了理性的不确定性会带来不同的“善”。但是通过把“善”限制在私人生活的范围,罗尔斯仍然认为在公共事务中理性能带来一致的“正义”。而Connoly则认为理性的不确定性应该扩展到正义的范畴,从而否认了一致的政治原则的可能性。

理性主义的另一个问题是,任何所谓的理性达成的一致并不是客观中立的,而是充满权力关系的。Mouffe指出,在有关公共事务的理性讨论中,如果一群人坚持其非理性的观点,就会出现“排斥”(exclusion)的现象。非理性群体的观点会因为其非理性的特征而在话语体系中会被当作不存在。哪怕他们也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事实上与沉默毫无区别,而这种“排斥”又会反过来让他们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理性,是否应该坚持自己的观点,从而一直处于权力关系的压迫当中。

最后,在个人层面上,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强调个人身份认同的多样性。根据Connoly的定义,身份同时包含着自己和他人对自己的理解。这种对身份的理解深受德里达、尼采和福柯的影响,有种非常强的后现代色彩。Mouffe提到身份认同的两大特征。一方面,身份认同和别人的身份关系紧密,我们甚至不能完全通过自己来建立自己的身份。我们的身份只能通过与别人的不同进行比较而构建出来的。也就是说,个人身份不仅与他人身份不同,个人身份自身也是通过“不同”构建出现的,这和前文提到的现代民主制度中两大相互论争的政治原则有这相似的结构。另一方面,身份的构建同样深受权力关系的影响。身份构建的过程处于宏观的社会背景之下,充满权力关系的话语体系对身份的构建作用不小。

如果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对多元主义的解读是有力的,那么确实可以有力的说明论争在政治中的价值。但是,这三个层面的理由真能证明多元主义,乃至于论争的价值吗?Fossen指出,由于权力关系的影响,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对政治自由主义者和审议民主理论家对理性的推崇有强烈的不信任,但是这并没有完全讲清楚理性在政治中的位置是什么。比如,虽然权力关系是理性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这是否意味着理性完全丧失了批判的意义?另外,权力关系是不是只会带来排斥?有没有可能有“好的权力关系”?如果有,那么判断权力是好是坏的标准又是什么?Fossen据此发现,争胜主义缺乏一种规范性的考虑。而恰恰这种规范性的考虑是论证多元主义乃至论争在政治中价值最有力的路径。

此外,在身份认同层面上,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强调身份认同多元化的重要性,但是有关身份的论争会不会反而损害身份的多元化呢?Connoly和Honig都声称有关身份的论争能更好的容纳和尊重不同的身份。但是他们完全没有解释这种尊重如何在论争中产生的机制。Monique Deveaux认为这种尊重是不可能产生的,因为Connoly和Honig关于尊重的观念来源于他们对阿伦特“多元性”(plurality)概念的解读。而根据Deveaux的分析,这种解读是错误的。阿伦特的多元性强调的是平等的公民在进行政治行动时所表现出的卓越的区别。这种区别是属于公共领域的,不可能出现在私人领域。而Connoly和Honig所强调的个人文化身份认同恰恰是属于私人领域的。因此,至少在理论层面上,很难证明有关身份的论争能促进对多元身份的尊重。

总结

事实上,竞争式政治理论家自己也承认并不是所有的不同都需要尊重的。Mouffe反对极端的多元主义,Connoly也提到他的身份概念并不是支持任何一种身份认同。因此,竞争式政治理论家对多元性,乃至论争的推崇,是不是能深入到规范性的层面,仍然值得商榷。争胜主义通过把论争引入了政治价值的讨论,提出了很好的对政治自由主义的批评。但是这种批评的理论基础,仍然是相对薄弱的,需要我们进一步的思考和探索。

参考文献
Deveaux, M., 1999. Agonism and Pluralism. Philosophy & Social Criticism, 25(4), pp.1-22.
Fossen, T., 2008. Agonistic Critiques of Liberalism: Perfection and Emancipatio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y, 7(4), pp.376-394.
Schaap, A., 2007. Political Theory and the Agony of Politics. Political Studies Review, 5(1), pp.56-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