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书店九年了。

4月21号,政府告知,书店门口要求封闭,原因是影响市容。我们所持的所有营业执照及许可证被指无任何作用。书店厄运终于来临。

(这就是我们所谓“影响市容”的门面,确是每日游客拍摄的一道风景)

城管封门是分分钟的事,容不得你讲理。那些年轻人从乡下来,有的是力气。

(拆除封门的其他店)

我也从乡下来。

少年家境赤贫,没有书读。记得小学时,偷了妈妈两元钱,买来附近镇上唯一一本字典。后被妈妈发现,一顿暴揍,强行把字典退回。感谢供销社大姐态度蛮横,售出商品概不退回,我才保住这本字典。清晰记得,当妈妈拿着退不回去的字典悻悻回家时,我内心是怎样的狂喜,从此天天把字典背在书包里,那是我少年时多么巨大的隐秘快乐。

(那时候的旧字典)

旧时春节,大人通常会给孩子一些压岁钱。我攥着两元旧纸币,走30里路,去东光赶集,买20本旧杂志回家,藏在柜子最下面,趁大人不在时,偷偷拿出来阅读。母亲问我钱的去向,我就扯谎说买了包子。

村子里有书籍的人极少,每到周末我都跑到村里小卖部去寻人们不看的人民日报,那时记得有一个布谷板块,时常登一些文学类短文,每次总是读了再读。

后来上了县中。县文化馆有一不大的阅览室,贴墙有四五个书架的样子,一五十岁上下的大妈负责看管。我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宝藏,每周必去,每次借三两本回来阅读。那时如饥似渴,只管读得痛快,耽误了不少课程,经常被学校大喇叭点名批评,而自己完全浑然不觉。

(书店内部)

矛盾、鲁迅、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冰心、郁达夫、拜伦、普希金、康德、边沁,那时阅读完全没有拣选,只要有书就是大好的。

学校后面是一条小河,跨过河是柳树垂荫的田野。那时,最爱一个人在树下朗读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和飞鸟集。

(书店内部)

开书店九年,南锣越来越火,书店依然安静。

时有人问,缘何在南锣鼓巷繁华地段开这样一间小小书店?

一直笑答:这边没有书店呀,或者说,不会干别的。

如果你了解过一个人对于书籍曾经多么饥渴,就会理解为什么我愿意默默在这里做个卖书人。

(店里的“饮水者”)

美国哲学家霍弗也是与我一样的饥渴者。

他比我不幸,少年失明,父母双逝,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15岁眼睛复明后,就天天泡在附近的一个小旧书店里。店主厚道,允他免费阅读。据说,他把整个书店的书都一一看完,他害怕再次失明,无缘再看。

南锣鼓巷火热是有名的。但我相信在花枝招展嘴角沾满油渍的人群中,总有一些灵魂饥渴的少年期望遇到书店。

有时候,你存在,就是为了不让一些人失望。

南锣鼓巷商业不计其数,但纯粹的书店仅此一家。

如今开书店并不容易,赔钱自不必说,九年来,来自政府的骚扰从不间断。

开店之初,自己手工做了一个实木的灯箱,上写书茶两字。天色晚时,总有过路人被这柔和的灯光吸引,进门来买本书,喝一杯热茶。

后来城管突然来袭,不问因由,就直接给拆掉了。

(已被拆除的实木灯箱)

过了两年,经常带人来书店参观的东城区领导说可以装个灯箱,于是我又设计,安装了新的灯箱。可惜没过多久,又被城管拆掉了。

(再被拆除的铁质灯箱)

书店举办一些读书活动,也时有安保前来招呼,只要有令,就必须停掉。

灯箱不让装了,店员想在门口放置一个竹木书架,供大家免费做旧书的流通,给胡同添一份书香。结果不到两小时,城管就责令收回。问上面的领导,无人知道谁来做主,允一个小书店在门口摆几本书籍。想想周梦蝶先生幸亏生活在台北,若在北京,几十年的书摊是万万摆不成的。这个城市配不上周先生。

(它只在门口停留了不到两小时)

工商、消防、文委时不时光临,各种盘问。去年文委以图书许可年检过期为由,罚了两千,没收部分书籍。

我们把各种证照办理齐全,以为终于可以安全了,不想这一次是全城运动,还是厄运难逃。

整治开墙打洞以最粗暴、最丑陋的方式在整个城市推进。每次都有特警现场护卫。

同行豆瓣书店据说已经在这次被整治中挂掉了。

(豆瓣书店)

记得曾经一个姑娘来书店拍照盖戳留念。她到全国各地书店留念。问其因由,她答得也很直率:反正书店早晚会关掉,留个念想。

我后来装修时,索性用水泥浇筑了一个固定牌匾,鼓励自己持久把书店开下去。

但是,面对一个城市的麻木、无知、粗暴,没有任何材料是牢固的。

有时我很想问问,谁是那个愿意杀死一个书店的凶手?

但你似乎永远找不到他。你问过的人都会麻木地回答,他没有办法,这是上面的命令。

这不得不让我想起阿伦特以及那些平庸的纳粹。

九年来,书店虽小,却也招待了不少知名的客人,从像龙应台、茅于轼、野夫、余世存、曲磊磊、瞿小松、杨葵、老村、资中筠、柯文辉这样的作家、画家、音乐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很多客人把这里当作来北京的第一栖息地。一个日本老师每次来北京,都先来书店,再去宾馆住下。她说:这是我对北京唯一的惦念。

(艺术评论家柯文辉的活动现场)

不少人称呼书店为北京的瓦尔登湖。

九年来,我几乎谢绝所有的记者采访,为守住喧闹中的一点安静。

这一次算是政府懂我心思,成全了我的安静。

一个城市的庸俗和野蛮杀死任何一件美丽的事物都不是困难的。所以,我没有悲伤。

他们不值得我悲伤。

(书店门口)

深鞠一躬,衷心感谢九年来每一个来书店的客人。

谢谢你们的眷顾与陪伴。北京还有很多更美的书店,比如旁观书社,比如单向街书店,比如蜜蜂书店。请多去那里买书,疼爱他们。

愿大地上爱书的好男好女们懂得灵魂相互接济,彼此给彼此力量。

愿更多的人求助书籍去保卫和建设独立的人格、慈悲的心灵、不去作恶的勇气。

(书店门口)

最后,送给每一位在这个时代依然相信美好,护卫美好的人们。这是我力所能及可以提供的温暖,愿我们回到生活时,重获勇气,用更浩荡的美好去鄙视和抗争他们的苟且与野蛮:

安贫诗歌/在每个骨节下都埋下了种子

1

感谢你给我伤口,

让汩汩淌出的鲜血验证我的河流。

2

感谢你给我墙壁,

让我反复练习灵魂自由的技艺。

3

我知道你会斩断我举着花朵的手臂,

所以没有惊奇。

4

就算整个春天覆灭,

我也不会发出叹息。

5

感谢你的野蛮,

让我用玫瑰作为刀枪,

用宁静的眼神作为弓箭。

6

就算整个世界成为沙漠,

我也只会滴下雨水,而不是眼泪。

7

我在受伤中成为不屈服的人,

成为胜利者和顽固的善意。

8

读过宇宙的悲伤之后,

就不再悲伤。

9

我自己准备好了太阳和流域,

在每个骨节下都悄悄埋下种子。

10

我从不期待从天而降的春天,

我自己备有四季,

一个人下大大的暴雪,

一个人种植高高的云杉。

我很想留住这个书店,为一个城市留住一处宁静。

感谢每一个愿意转发挽留书店的人。然后我也希望那些拥有权利的人同时也拥有良心和勇气,不要轻易去杀死一个书店,更不要轻易夺去那些小生意人的生活。

如果最后还是无力挽留,在这里再次给每一个读者和爱书人深鞠一躬,就此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