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霞今年51岁,她爱打扮,喜欢穿充满女人味的蕾丝裙。 摄:Wu Hao/端传媒

55岁以上的微信用户每天发44条信息,每月音频或视频通话82分鐘。「网癮」数字的背后,是中老年人在退潮的社会生活里,牢牢抓住的最后一块阵地。

李忠霞的个人生活开始于每晚十点半。将小孙子哄睡着以后,她侧身踡在床边,把脸凑到手机前刷微信。李忠霞视力不太好,但小孙子睡眠浅,她不敢开灯。
漆黑中的莹白色屏幕照亮了这段只属于李忠霞的时间。她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至今和母亲、两对哥嫂住在一起,退休以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两岁多的小孙子。

在余下不多的深夜时光,李忠霞会逐字读取微信群里她白天来不及看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听姐妹们聊天的语音……在拇指不断向上滑屏的动作中,她蜕去奶奶、婆婆、母亲、妻子的身份,回到自己虚幻但热闹的社交圈,回到自己。

每天有超过7亿人使用微信,这款即时通讯软件一直稳坐大陆社交网络的头把交椅。据微信统计,55岁以上的用户成为2016年增速最快的群体。他们平均每天发44次信息,每月花费82分钟进行音频或视频通话,远超95后用户的65分钟。

当人生向黄昏迈近,社会、事业、儿女和健康同时从生活中退潮。在漫无边际的孤寂里,社交网络成为中老年人逐渐依赖、甚至上瘾的虚拟场域。

「我刚发了5分钟,就有20多个人点赞」

51岁的李忠霞出门必带三样东西:手机、墨镜、充电宝。

「老怕没有流量没有电,」她将手机挂在胸前,以便随时查看微信。「有时候眼睛看得疼,」李忠霞在微信里和一个外地朋友说起此事,朋友给她寄了一沓眼膜,「我都给使了,特舒服。」还有几次,她的「网瘾」惹恼了小孙子,小家伙打掉手机、大叫道:「奶奶不许动手机!」

这是李忠霞的第五部手机,OPPO5.5英寸大屏,64G内存,她还觉得不够用,想换到丈夫那部128G的iPhone。

早年李忠霞在商标厂上班,白天在工厂里操作机器绣花,晚上回家做点串珠子的零活儿补贴家用。1999年,商标厂亏损严重,李忠霞转去公交公司做售票员,一做就是将近20年。

「什么人都能接触,挺有乐趣的,」她至今记得一些乘客从哪站上车、到哪站下车;和同事们处得也很好,大伙儿都叫她霞姐。退休之后,李忠霞全靠微信与同事保持联系。

「我微信里有几千人,」李忠霞颇有些得意地说。她加入了45个好友群组,最大的群有800多人。每次李忠霞发朋友圈(微信的一项社交功能,可发图文,类似Facebook个人主页),最少也有60个人点赞,上个月过生日更收获110个赞。

李忠霞一有空就要查看微信。摄:Wu Hao/端传媒

她每次都会一个一个数「赞」数。有次她颇为得意地把手机凑到儿媳杨京面前,「你看你看,我刚发了5分钟,就有20多个人点赞!」

「一看到这么多赞,激发我要更好一点,」李忠霞劲头十足。

她也给朋友圈的每个人、每条信息点赞,生怕漏掉任何一个更新,早起刷一遍,中午小孙子午休时再刷一遍,即使有漏掉的,也逃不出深夜里的第三刷。

「哎呦怎么这么多啊!」在接受端传媒采访的两个钟头里,李忠霞的朋友圈和微信群出现大量更新,她飞快滑动屏幕,「我得看,回去我要捋一遍。」

李忠霞爱打扮,即使只是出门买个菜,也要扑粉、描眉画眼。她喜欢穿充满女人味的蕾丝裙,常去美发店把浓密的黑发盘成好看的形状。李忠霞也爱跳广场舞,有各种顏色鲜艳的舞蹈服。她老公把她的照片发到同事群里,大家都嚷着要李忠霞教自己的老婆跳舞。

她在朋友圈看到老熟人发的照片,几张图拼成一张,而且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便跑去问儿媳:「哎人家弄得那么漂亮,怎么弄的啊?」

在儿媳的帮助下,李忠霞学会了使用美图秀秀——大陆排行第一的图片美化软件。从此她发在朋友圈的照片都变得皮肤光洁。通过多次实践,李忠霞总结出让自拍更亮丽的技巧:将手机上举,与地面呈45°角,人往后退;如果脸是黑的,点一下屏幕上的脸,脸就会亮起来。

李忠霞常常翻看自己过去的朋友圈,那里记录着她忙碌又丰富的退休生活。她觉得朋友圈就是好,能存住回忆,手机丢了微信也丢不了,「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美、一天比一天年轻。」

「自从学会微信之后,我的手机就没闲着,」李忠霞说。

「自从爸妈学会了微信……」

当微信在中老年群体里走红的同时,以「自从爸妈学会了微信……」为开头的吐槽帖频现各类社交平台,大多写自熟稔移动互联网的年轻群体。他们抱怨爸妈持久且旺盛的交流需求、「监视」儿女的朋友圈、转发来路不明的养生方法和三观不正的心灵鸡汤……

在问答网站知乎上,问题「如何让爸妈脱离对微信的沉迷」收获了4万多次浏览量。有人回答要引导爸妈他们享受线下生活;还有人说要熟悉爸妈朋友圈的套路,用同样的套路进行劝解;甚至有人哄骗爸妈手机屏幕辐射太多……

儿媳杨京鲜少关注婆婆的朋友圈,尽管李忠霞会给她的每一条朋友圈点赞,还会在小孙子的照片下留言:我孙子真漂亮!

李忠霞和儿媳、孙子,有时她看微信看得太频繁了,小孙子发脾气:「奶奶不许动手机!」摄:Wu Hao/端传媒

这或许是最吊诡的局面:当中老年人努力通过移动互联网重建被边缘化的社交生活时,却发现即使在这样一个便捷、高效的社交平台上,他们依然无法穿破世代的隔膜。儿女、家人不露痕跡地撤退,能够相互依偎的,依然是同龄人。

2015年底,距离李忠霞从公交公司退休还有几天时间。有天她从票务室下班,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晕倒在地,不停呕吐。去医院一查,说是更年期焦虑症。

「那阵子就跟神经病似的,恨不得把东西都摔了,恨不得骂谁打谁、把菜刀甩过去,」李忠霞睡不着觉,一躺下就听到旁边有人说话,有男有女,还在对话。她睁开眼坐起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再躺下,对话又继续上演。

李忠霞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不可名状的恐惧,「觉得自己完了,要死了。」她白天躺在家发呆,要不就和老公吵架;手背上的筋像麻花一般拧着,然后又像跳进油锅似的痉挛起来。大夫说你症状这么厉害,三年五年也过不去。

彼时还没过门的儿媳杨京记得,那阵子家里人和李忠霞说话,看到她有点不耐烦了就马上终止对话,「让她发脾气了很容易晕倒。」

谁也没关注病因。「好像……是更年期,」杨京犹豫道,她至今不了解更年期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李忠霞的微信好友们懂得更年期。同事孙建国以「过来人」的经验劝她:「你要开心,心情好,更年期就过得快。」

2016年1月8号,病中的李忠霞正式退休,她每天瘫在床上刷手机。同事们给她发微信,鼓励她去唱歌跳舞,「霞姐可是出了名的爱跳舞啊。」李忠霞听了建议,强撑起精神去跳舞。

就这样每天聊微信、跳舞,过了小半年,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耳边的声音不见了。

李忠霞也爱跳广场舞,平日照顾小孙子,会“见缝插针”地练习舞步。摄:Wu Hao/端传媒

李忠霞常用这段经历劝解朋友。看到谁在朋友圈发了比较丧气的话或喝酒的照片,她都会私下问候几句。

不久前,她在菜市场碰到失联多年的儿时好友秀儿,两人互加了微信。

貌似瀟洒、常和丈夫出国旅行的秀儿正饱受更年期抑郁症的折磨。秀儿的丈夫不理解:「谁愿意看你整天耷拉着脸!」

李忠霞心里难过:「真是谁病谁知道。劝秀儿的时候就想到自己,我那时候多难受啊!」她想起朋友们曾在微信里陪伴自己的日子,没事儿就和秀儿聊聊天,「要是我也能把秀儿劝好就好了。」

更年期的经历教会李忠霞:在世人眼中悠闲自在的退休生活里,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渴望抱团取暖、更渴望存在感。

「全是表忠心的,就跟毛主席的粉丝似的」

5月,李树英带领的舞蹈队打入某广场舞比赛「北京30强」,微信群里欢天喜地:「李老师的功劳!」「李老师您辛苦了!」「我们一定好好跟着您,不会让您失望的!」李树英心里高兴:「这是大伙儿的功劳,大伙儿努力!」

在这个48人的舞蹈队微信群里,李树英是绝对的明星。

「全是表忠心的,就跟毛主席的粉丝似的,」李树英的丈夫张国栋说。因为比较懂电脑,他被妻子拉进群里做「技术顾问」。

李树英今年55岁,她喜欢在朋友圈分享关于人际交往、人生道理的文章:《古训:六不合,七不交,四深交!(职场必备,生活必学)》、《活着,让自己高兴;做人,让别人舒服!》、《女人放下这九样东西,你会变得无比优秀!》

李树英把一些好句子发到群里: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梦想有多远,脚步就有多远……「说得特别好!」众人回应道,忙不迭地发出一串表示赞的大拇指。

“就跟上癮似的,”除了吃饭,李树英无时无刻不捧着手机。摄:Wu Hao/端传媒

李树英和张国栋生活在房山,虽说行政划分仍属于北京市,但距离市中心有30多公里,坐地铁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

十几年前,他们还是住在二环内胡同里的老北京人,却被城市一步步地边缘化了。

张国栋至今怀念夏夜在标杆胡同打牌的场景:他和大圆儿、五蛋儿坐在院子里,矮桌、矮凳,缓慢摇摆的大蒲扇和铺在面前的扑克牌。女人们拎一个马札,结伴走到大街上,坐在路边聊天。

吃饭都在院子里。依然是矮桌、矮凳,谁赶上了就坐下一起吃两口。谁家得了红枣、核桃或做了好吃的,必定会端给街坊尝一尝。

胡同很窄,一人和一辆自行车都无法并行;院子也小,这屋说话那屋听得清清楚楚。张国栋一家三口和弟弟一家三口挤在两间房里,加起来只有21平方米。一切都是挤挤攘攘的,一切也都是热闹亲切的。

1993年,北京宣布崇文区旧城改造计划,将原本25米的崇文门外大街拓宽到70米,沿途超过两万八千户居民面临拆迁,标杆胡同位列其中。

「搬的时候有一点失落,都不爱搬,」李树英说,「后来一想,响应国家号召吧。」

2000年,一家三口搬到了十几公里外、位于四环的南苑。彼时四环路全线尚未开通,南苑仍是一片荒凉,「跟农村似的,买菜都不方便,」张国栋说。

头两年,以前的老街坊还相互联系、串串门。

后来就断了。

也是在2000年,41岁的张国栋听从领导安排,从效益持续走低的工艺美术公司内部退休。

街坊、同事一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时也没有微信,联系全都断了,」张国栋说。

微信的最大功能,就是和女儿聊天

2012年李树英退休后,夫妻俩卖掉四环的房子,在女儿的建议下,到六环外的房山买了7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一是图个清静,二是屋子能比原来大点儿。

安好家的第一天,李树英提着小音箱到小区里跳广场舞,很快结识了一大群舞友。除了每天早晨一起跳舞,平时也会在微信群里聊个不停。

「原来没有微信觉得挺无聊的,现在就跟上瘾似的,除了吃饭,都捧着手机,睡着了还举着呢,」晚上躺在被窝里,李树英也要和朋友们微信视频,「不让我说话我难受。」

李树英在舞蹈队的微信群里发信息。摄:Wu Hao/端传媒

而张国栋的热闹生活似乎都留在了胡同里。「在胡同,一出门自然就认识人了。搬到这儿就不一样了,大家关起门过小日子,住了五年我都不知道对门姓什么。」

他的微信好友只有寥寥几个亲属。在名为「家和万事兴」的亲属群里,他表现热情,谁发了小孩的照片或其他资讯,张国栋都会捧场地回复一个点赞的大拇指。

对张国栋来说,微信的最大功能是和女儿张晴聊天。

张晴一家三口生活在南苑,到房山开车单程40分钟。她每半个月回家住几天。其余时间,张国栋和李树英通过女儿发来的视频缓解对小外孙的思念。

「你看,刚给小孙子煮了冰糖绿豆汤,可好玩了!」李树英一边看一边笑。

他们每天都要看小外孙的照片或视频,要是张晴忘了发,张国栋就会敲来三个字:「照片呢?」有时张晴还在吃饭,张国栋的视频邀请就响起来了。

5月26日李树英过生日,夫妻俩邀请几个私下走得近的舞友去吃海鲜自助餐,女儿张晴因为工作没能回来。

「我也想帮她带孩子呀,但她不愿意,嫌我们溺爱孩子,」没能更多地参与女儿的生活,似乎是李树英唯一的遗憾。

尽管微信上好友不多,但张国栋喜欢阅读微信公众号的新闻并留言、点赞。前一阵子国产航母首次下水,张国栋兴奋地在新闻底下留言:「见证了中国的日益强大。」他还给留言写得好的网友一一点赞。

「这种就得分享到朋友圈,」张国栋说,「有些人不关注新闻,你一发他就看见了。咱们国家这么强大,比较骄傲是吧。」

「你也太小瞧人了,」李树英打断丈夫,「这么大的事有人不知道么?」

张国栋好脾气地笑了笑,话题又回到李树英身上。客厅茶几上摆着新疆无花果和上海牛肉乾,厨房里还有新鲜香椿,「都是舞友们送过来的,她们对我可好了。」

当李树英眉飞色舞地聊微信时,张国栋便默默坐在一旁。摄:Wu Hao/端传媒

微信完美地取代了李树英的胡同生活,那些布满头像的微信群正如从前夏夜里一群人坐着聊天的街道,因为太热闹、太吵,她还关闭了提醒功能。

当李树英眉飞色舞地讲述微信群里姐妹的趣事时,张国栋默默地坐在一旁,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当张国栋说话时,李树英则低下头,专心看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机。

张国栋养了一只吉娃娃,「没人跟我说话,就跟我们家小狗聊天。」他每天遛三次狗,做饭、收拾屋子,剩下的时间便坐在沙发前看电视剧,常常看到凌晨。他每晚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从抱着手机入睡的妻子手里拿走手机,然后关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