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尘
发自 北京

六月底,一款聊天软件的命运成了俄罗斯全国上下的目光焦点。

从信息监管局,到联邦安全局,再到以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为代表的一干官员,俄政府各机构轮番上阵要求该软件“尊重俄罗斯法律”——签署同意将全部用户数据移交给俄安全部门的协议,否则将对它进行封杀。26日,联邦安全局甚至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该软件要为四月的圣彼得堡地铁爆炸事件负责。

开发者的回应只有一句:“建议你们掐断互联网。”

自2016年新反恐法生效以来,俄罗斯已经封掉了数千个网站和软件,包括被短暂封锁过的微信和谷歌在内,从无事先警告、通报和公开威胁的先例。这个享受了空前待遇的聊天软件名叫Telegram,它的开发者帕维尔·杜罗夫三年前因与克宫发生冲突而流亡海外,但这没有影响他离开以后注册的Telegram位居俄罗斯苹果商店里最受欢迎的APP榜首,总统发言人佩斯科夫甚至对记者承认,他自己也是Telegram的用户。

封还是不封,这成了一个问题。

△ Telegram开发者杜罗夫

6月29日,俄罗斯官方媒体传出了杜罗夫松口同意Telegram在“合法软件”白名单上注册的消息。信监局立即更新了白名单,整个俄罗斯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杜罗夫的公开声明——他的确不反对注册,但Telegram仍旧不会将哪怕一个字节的用户信息泄露给第三方,包括俄罗斯政府。

这一切就像是三年前导致杜罗夫最终出走的那场风波的重演,同样是因拒绝开放后台权限而遭遇持续压力,同样是一度各退一步,但最终因为不肯将两个反对派小组的后台用户数据交给俄罗斯政府,杜罗夫失去了自己的处女作——俄罗斯最流行的社交媒体、被称为俄版Facebook的VK,而俄罗斯失去了自己仅有的信息技术天才。

加密,再加密

杜罗夫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你所能想象到的最酷的传奇人物,已经一手缔造了两个信息商业奇迹的他出生于1984年,依靠技术天分白手起家,22岁正式注册VK,25岁成为全俄最年轻的亿万富翁,27岁为捍卫用户隐私与俄罗斯政府发生正面冲突,29岁被迫放弃VK离开俄罗斯,随后正式启动Telegram。从零开始的Telegram发展到一亿用户只用了三十个月时间,且这一数字还在以平均每天35万的速度递增。

△ 公开场合杜罗夫只穿黑色,为了致敬《黑客帝国》主角Neo

用户隐私与政府监控之间的矛盾贯穿了杜罗夫的全部事业,VK与政府的冲突即因此而起,Telegram更直接源于他本人摆脱俄罗斯政府通讯监听的迫切需求,在他离开俄罗斯以后,正式成形的Telegram对于安全和保密的强调达到了空前程度。双层加密,端对端加密,信息自毁……任何第三方均无法获得使用Telegram秘密通话模式进行的讯息交换记录,其中也包括Telegram自己的后台运营人员。而杜罗夫自Telegram启动的第一天起就宣布不会将任何用户资料泄露给任何人,甚至公开保证,不会为了遵守某些“不合理的”所在国法律而背叛对用户的安全协议。

结合杜罗夫本人的人生轨迹,这个承诺的含金量不容忽视,2011年因为拒绝交出后台权限而被安全部门约谈和搜查以后,杜罗夫在自己VK主页上连贴两张穿着衣服的狗的照片,随后直接比了个中指作为对政府要求的回应,引发网络轰动。作为同行,杜罗夫不认同更愿意与政府合作的Facebook掌门人扎克伯格,多次抨击美国政府出卖原则,与之相应的则是自2013年“棱镜门”风波爆发之日起迄今不变的持续表态:“斯诺登是我个人的英雄。”

对政治权力的警惕或许是杜罗夫与斯诺登这样的技术精英之间的最大共鸣,为了避免重蹈VK覆辙,最大可能减少外界压力,如今Telegram团队的神秘程度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个国际黑客组织,这个市值估价高达数十亿美元的公司在英美两国均有注册,但没有真实位置——它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办公地点,一切工作通过加密的线上联络完成。杜罗夫目前持中美洲岛国圣基茨和尼维斯护照,足迹遍布全球,在每个落脚城市只停留两三个月时间,而除了杜罗夫和他身为数学家的哥哥尼古拉之外,Telegram团队其他所有成员身份均未公布。

尽管从不吝于发表政治观点,但杜罗夫一直坚持自己无意于政治,VK与Telegram也没有预定的政治立场,然而,正如斯诺登一样,全球监控时代,这些站在技术和权力的交叉口上的年轻人已注定不可能游离于政治之外。

恐怖主义的温床?

很容易推论俄联邦安全局所谓“Telegram应对圣彼得堡地铁爆炸案承担责任”不过是一种借题发挥的施压姿态,但与此同时,对于Telegram会助长恐怖袭击的担忧并不是俄罗斯安全机构所独有。

全球监控的存在自斯诺登引爆“棱镜”后不再是秘密,但监控并未随着曝光而停止,甚至由于最近几年恐怖主义威胁日益普遍,这种大规模监视措施不减反增:对于恐怖袭击的恐惧战胜了绝大多数人保护隐私的决心,政府信息监控已在多国走向公开化,大部分通讯和IT公司在面对类似要求时,也更倾向于与政府合作而非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完全不受监控的Telegram受到极端组织青睐几乎是必然的。早在2015年Telegram就被媒体称为“ISIS的最爱”,当年11月,ISIS先后通过Telegram发布了对俄航袭击和巴黎恐袭两起恐怖主义灾难的认领信息,其他渠道消息也表明,这款当时诞生只有一年的聊天软件正在迅速成为各个极端组织的新宠。Telegram绝对保密的秘密聊天群组最多可容纳200人,除此之外,可供无数量上限的用户单方面订阅的“频道”功能也很容易被用作宣讲室——ISIS在Telegram上注册的“官方频道”就是最好的例子。

尽管在类似问题引起注意后,Telegram团队已经采取了一定的人工应对措施,数百个被认为有极端倾向的“频道”被关闭。但对安全机构而言,此举还远远不够,在他们看来,只要完全封闭的秘密消息模式仍然存在,Telegram就仍然随时可能被用于策动恐怖袭击——这一次杜罗夫的回应再无转圜余地,这位特立独行的技术天才质疑全球政界对于反恐=监控的强调不过是在故意模糊重点,目的是煽动民众恐惧,“你死于浴室滑倒的概率远大于死于恐怖袭击”。

△ 左图为2011年俄安全部门向杜罗夫索取用户资料的公函,右图是他的回复

△ 2012年,再次回应政府施压举动

并不令人意外,第一个出现矛盾激化迹象的国家又是俄罗斯。在2011年与VK的风波以不甚体面的结局收场以后,俄罗斯在2016年正式通过了新反恐法案,要求境内所有具有信息交换功能的网站将用户信息记录全部移交执法部门备案。过去一年里,其他通讯软件或主动注册,或直接被封,尽管法案本身招致了包括斯诺登在内的诸多批评声音,但并未在执行层面遭遇真正阻力——直到俄罗斯安全机构再一次迎面遭遇了老对手杜罗夫为止。

新一轮角力

摆在杜罗夫面前的局势与五年前几乎毫无区别。2011年,VK上的用户群组曾是反对派动员和组织游行的主要场地,俄罗斯安全机构点名向VK索取的也是两个反对派小组的成员资料(而不是什么恐怖组织),正是后者导致了他的最终出走。到了Telegram时代,它的匿名性又吸引了另一些人在此聚集。

2016年春天,Telegram上一个名叫“Nezygar”的匿名俄语频道po出了一篇揭秘普京“国民警卫队”诞生过程的长文,其中详细解释了这一凌驾于全部已有安全机构之上的新军队背后,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安全部门多位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之间的博弈与角力,其中绝大多数内容都属“不足为外人道”的范畴。Nezygar一夜成名,对账号主人真正身份的猜测立刻成为莫斯科流行话题,Telegram上路线类似的多个政治分析频道也因此开始吸引大众注意力。

△ Nezygar内容截图

绝大多数Telegram上的时政频道都对普京政府持批评态度,而对于最近几年力求决策过程全方位不透明,靠神秘感维持尊严的克里姆林宫而言,这些频道谈论的那些绘声绘色的政治秘辛甚至可能比批评意见本身更加值得警惕——尽管拿不出任何凭据,但在正式政治讨论几乎已经绝迹的俄罗斯,匿名发布的神秘消息才是最容易博取信任的东西。

普京显然不会乐见克里姆林宫被描述成帮派斗兽场。而事实上,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政治秘闻让很多人相信,本次俄罗斯政府针对Telegram持续施压的真正目的就是关停这些账号——今年年初,已经有一些实名开设时政频道的Telegram用户遭到俄安全机构警告,六月中旬,在Telegram可能遭封杀的小道消息传出以后,Nezygar连续几天讨论此事,声称据他所知“命令不是来自信监局,而是来自更高层”。

33岁的杜罗夫又一次挡在了俄罗斯政府与反对派之间,和五年前的区别在于,这一次人身和财产安全都已无法用于威胁杜罗夫,而封杀Telegram势必在俄引发新一轮有关网络和言论自由的公开讨论。截至目前,以Telegram名义上成为合法软件为转折点,双方暂时达成了停战协议,看上去杜罗夫似乎比上一次拥有了更多筹码,但如此现状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还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