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和同学去范克廉楼吃饭,正好目睹了民主墙的盛况。墙上一半是“拒绝沉沦 唯有独立”的宣言,一半是大陆同学贴的嘲讽表情包。同学是北方人,对香港最近发生的事情不太了解,她问我为什么这些香港人要独立。我只好从“反国教”、“雨伞运动”讲起,再告诉他最近两个抗争者被判监禁,引起了市民的不满。

讲完这些,又补充讲回香港人曾经是非常爱国的,刘德华唱“让世界知道我们都是中国人”的时代就不说了,近一点譬如08年汶川地震,香港立法会拨款90亿港元捐助,民间凑款130亿港元,如果当时的香港人不关心大陆,不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是不可能有这么庞大的捐款金额的。我的意思是,要弄清楚从2008年到2017年的香港人心态的转变,弄清楚为什么有一些香港学生想独立,必须先弄清楚,在这10年之间,大陆发生了什么,香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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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事情,缘由是9月4日开学的时候,有同学在校园挂“香港独立”的横幅,后来校方以“违法”为理由取下,学生会抗议学校干涉言论自由,后又有学生将横幅挂出。于是开始了双方关于“言论自由”的拉锯战。

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大陆学生的身影出现。直到9月5日晚上,“白衣女生”撕掉民主墙的海报,并与学生会的成员发生了争执,女生说出来。视频第二天被公众号“观察者网”转发,很快刷屏,有更多媒体跟进,事情彻底爆发。

9月7日,大陆学生开始往墙上贴表情包,以及“CUSU IS NOT CU 对不起,我们拒绝被代表”的海报。晚上上课的时候,收到了校长发给全校及校友的邮件,指“港独”违反基本法,也和他个人意愿相违背。

事情大致回顾完了,现在可以开始讲是非问题。

民主墙的规则与学生会的职权范围

白衣女生与学生会干事的冲突,在于她看见了宣传“独立”的海报,非常生气,于是去撕掉。而学生会恰好是管理着民主墙的,几个干事(这些海报未必是他们贴的,但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的确是倾向于独立的组织)有义务去阻拦白衣女生。白衣女生又误以为海报是面前几个人贴的,继而有了如下的冲突:

“如果你们在讨论民主,你们可以贴上去,我可以撕下来。”

“如果你反对,你可以贴一些反对的声音上去。”

“谁给予你们权利?”

“同学们给我们的权利,学校给我们的权利。”

“你说你们代表学生,我也是学生之一,我不同意。”

首先,民主墙的确有民主墙的规则,第一条是“同学张贴其意见时不可遮蔽、撕下、弄污他人意见”,所以白衣女生去撕掉别人的单张,并将其视作一种意见的表达(这当然也是一种表达),是破坏了民主墙的规则的。

抛开民主墙的规则不讲,贴和撕是不是对等的表达方式呢?不是的,撕意味着更高一级的权利,是一种禁止别人发言的权利。所以,我并不赞同白衣女生撕别人单张的行为。当然,有个问题是民主墙上被“独立”海报贴满了,几乎没有别的空位了,学生会应该更早地采取行动去清理,而他们没有,这给了白衣女生很有力的支持。

学生会干事说“同学们给我们的权利,学校给我们的权利”,她并没有在说大话,中大学生会的确是由中大本科生一人一票选出来的(当然,可以弃票),而学校又的确授权他们管理民主墙和民主广场。白衣女生说“我也是学生之一,我不同意”,以及第二天铺天盖地的单张“对不起,我们拒绝被代表”,没有搞清楚一个事实,学生会在其任期内,是有资格代表学生的。

但这里要辨别清楚的是,学生会并不是有资格代表全体学生发言,而是有资格代表学生行使管理事务。理论上讲,民主墙上的单张每张都是应该独立署名的,是代表个人的。所以不能看作是学生会代表学生在贴“独立”单张,学生会行使的应是管理职务。

拒绝被代表,还是拒绝讲民主

在民主墙贴“对不起,我们拒绝被代表”的大陆学生,不妨大大方方地直接说“我们反对港独”,而不要提及代表。如果着力点在于拒绝被代表,很容易被反问,这么多年,你们拒绝被人大代表了吗?

或者说,当他们在说出“拒绝被代表”的时候,是否可以被理解为,他们在寻求一种真正的制度,这种制度能使他们真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政见,无论是代议制还是直接民主制(哪一种都是一种民主制度)?如果是,那么也就是说,那些拒绝被代表的大陆学生,拒绝的是一种伪民主,而试图追求一种真民主。那么问题又来了,当他们返回大陆的时候,对整个政治制度怎么看?

如果回答是否,那也无妨,众所周知,民主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就不该使用“拒绝被代表”这样的口号,而应该直接针对“港独”。

主权问题可不可以讨论,或者言论自由的边界在哪里

“香港独立”在香港是极少数人才有的想法,雨伞运动以前,几乎见不到这样的人存在。雨伞运动以后,也要感谢梁振英特首的点名批评(见钟剑华在端传媒的文章),这些声音才慢慢在几个大学中出现,成为年轻人借以抗争当局的一个观念。

独立的确是违反基本法的,但提倡独立是否违反基本法,则是一个需要争辩的问题了,因为法律同样保障言论自由。至于宣传港独在不在言论自由的保护范畴内,这应该交由法院来裁量,由法院的判决来划定言论自由的边界。有人说在德国你宣传纳粹是犯罪,但同样的,也有美国这样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国家(推荐阅读《批评官员的尺度:<纽约时报>诉警察局长沙利文案》一书,讲了美国最高法院如何界定言论自由的边界,非常精彩)。

不谈论法律,仅从我们的社会契约、从我们的常识来判断。港独是可不可以接受的?不可以,而且没有现实基础。但允不允许有人提倡港独?这个问题很重要,它决定了我们这个社会如何走向。我相信约翰·穆勒的观点,应该允许任何离经叛道的观点被表达出来,只有这样,真理才能从中脱颖而出。换言之,如果我们坚信港独是没有现实基础的,更不应该畏惧去讨论它。

以我的观察,大陆学生对于港独的反感,并不来自于深思熟虑,而是一种条件反射。这种条件反射背后,是极其膨胀的民族主义情绪。所以会有人在民主墙上贴“中国是你爸爸”这样的话语。为什么是爸爸而不是其他呢,你会对北京、上海、广州说中国是你爸爸吗?大陆人经常批评香港人未走出殖民心态,还处在后殖民的状态里。我们有必要反过来想一下,对于香港曾经被殖民这件事情(要知道这不是香港的错,而且中共曾经有机会提前收回香港但他们选择了维持现状),大陆人是不是也在潜意识中怪罪且敌视香港?

学生会的官僚主义,和香港年轻学运人的幼稚

事实上我觉得,比起大陆学生的问题,这件事情更大的责任在于中大学生会,以及同是一拨人的独派。

我和我的很多朋友,直到雨伞运动的时候,都是非常同情香港学生,并支持他们的诉求的,我们都认为,应该尊重《基本法》,让香港实现真正的普选。而香港独派(尽管人数非常少),却抛弃了香港学生和市民已经占领的舆论阵地和道德高地,转而去投靠一个虚无缥缈的,没有任何现实基础,也没有理论支撑的观念,进而导致了两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第一,使得大陆的媒体(主要是《环球时报》之流)和政府抓到了一个非常有利的点去打击香港的学生运动,同时将雨伞运动的诉求(普选)也歪曲为港独,摧毁了雨伞运动所积累下来的声望。

第二,使香港社会变得更加分裂,派别更加扑朔迷离,消耗了大量资源在内耗,而无法形成统一的力量去继承雨伞运动的遗产。

而中文大学学生会,我对他们的失望在于,事态已经变得如此大,整个事件变成了更大事件中的一环时,他们的眼界还如此狭隘,还在“民主墙的规则”中纠缠不清。民主墙的规则是重要的(也未见他们在普及规则方面做了什么努力),但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撕裂的氛围里,如何让香港-大陆两地的学生有真正讨论,有真正的观念交锋,最终能达成共识?

哪怕你是独派,你应该有一些纲领,有一些论述,要从一些历史讲起,要援引一些案例,你要讲出一个完整的叙事,来支撑你“独立”的诉求。而中大学生会并没有做这些,墙上只有单调的、不知所云的“拒绝沉沦 唯有独立”。

所以大陆生来到香港,就像我的同学那样,对于整个大的背景是完全陌生的。他们在粤语环境里本来已经受了委屈(必须承认,在中大校园里,一个讲普通话的人是会受到一些障碍的),再看到“独立”的海报,刺激到他受了十几年的教育里被放置进身体里那根底线,当然会感到非常生气。

我没有看到中大学生会做出了任何努力,去向内地学生解释香港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抗争什么,以此来争取内地学生的支持。要知道,学生会是一人一票选出来的,来自大陆的本科生每一个都有选票在手。而只要他愿意待在香港,七年后也是选民,是可以选特首的。中大学生会(以及“独立”势力)在非常抽象地看待大陆,把来自大陆的一切都符号化为他们需要对抗的东西——专制政权及其鼓手。他们也觉得,大陆学生是不需要争取的群体(恰恰是这些人最有可能支持香港学生运动)。

在这种傲慢与偏见之下,学生会沉浸在民主墙的规则、香港的规矩之中不可自拔。放大来看,可以说整个香港都有这样的官僚主义情结,对于规矩非常敏感(他们甚至会去捍卫港铁公司制定的”地铁车厢内不可饮食“这样非常可笑的规则,并将其视作公序良俗去对待)。他们没有意识到,连《中英联合声明》都可以被当作历史文件而不承认其效力了,香港问题是必须要放在中国的语境下讨论的。

我甚至觉得,言论自由已经不是当下最迫切的议题了。真正应该关心的是,如何有效地展开对话。中大学生会应该主动走出第一步,他们应该将议程拉到对具体观念、具体事务的讨论之中,而非变为口号和表情包之间的战争。很遗憾他们没有,甚至今晚还传出了前任会长骂人的视频,可以说事情变得非常低级了。

表情包,一种虚假的表达

看了两天民主墙上的表情包,我决定不再在聊天过程里使用表情包了。甚至我下了一个判断,暴走漫画使得一代人的表达能力,变得非常低幼和空洞。而共青团则成功使他们觉得,使用表情包来爱国,是一种时髦的行为,是年轻人应该引以为傲的资本。

面对“港独”这样的你让你有强烈意愿去批驳的议题,你选择的竟然是打印一个表情包贴上去。更可笑的是,单方面宣布在大陆学生表情包的轰炸下,香港学生败下阵了。这应该是一个斗图游戏吗?

如果说港独的标语是一种贫瘠、含糊的表达,表情包更是一种无门槛且毫无个性的动物的嚎叫。

表情包提供了一种虚假的深刻,在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混杂了“你懂的”与“还有必要再说下去吗”的含义。但问题恰好在于,这里需要的是字句清晰的表达,而非隐喻。

事情于是变成,香港的学生惊讶于大陆学生对民主墙规则的无知,对代议制的无知,以及觉得他们十分野蛮。而大陆的学生则嘲讽香港学生对大陆繁华盛世的无知,对表情包流行文化的无知,觉得他们非常脑残。双方都在互相攻击,但没有任何话被听进去,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讨论,遑论达成任何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