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方的间接干预下,在上海屹立20年、成为一代人精神地标的独立书店季风书园关闭。1月31日,端传媒在书店现场,记录下它生命中最后的12小时,和来这里表明立场的人们。

特约撰稿人 秦宽 海舟 发自北京 上海

在历经了两百多天的漫长告别后,这家曾在上海屹立20年的季风书园,走到最后一天,晚上购书读者越来越多,队伍已经又从收银台排到了咖啡区。 摄影:牟芝颖

“我期待一个完美的葬礼”。这是严搏非留给他亲手创办的季风书园的话。

从2017年4月预告了自己的死亡开始,在历经了两百多天的漫长告别后,这家曾在上海屹立20年、被奉为这座城市思想地标的季风书园,在这一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关店的原因颇有些荒唐。季风书园在上海的两家店铺,一家总店租约到期、不获续约,计划搬迁时却因为可能的新房东都“接到通知”不愿出租店面,而无处容身;另一家社区分店因为与咖啡馆联合经营,因违反“无证售书”规定被查,但正式向官方申请“图书经营许可证”又不获批,因而被强行执法关闭。有钱投入,没有清晰的明令禁止,但遇到的种种阻挠,令书店就是开不下去。

季风由此,从一个曾在上海开过8家分店的著名独立书店,走到最终落幕的一天。1月31日,是这场漫长葬礼的最后一刻。端传媒在书店现场,记录下它生命中最后的12小时。

这一天以寻常的样貌开始:早上9点前,季风书园的工作人员陆续来到了书店门口。一位店员按下白色按钮后,铁门缓缓升起。店员们一如往常地换工装、开电脑、签到打卡,然后照常开灯。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空间。这一天晚上,灯光比平时多延续了1个小时,然后彻底熄灭了。

这一天,很多很多的读者来了,与书店牌匾和祝福墙合影留念。他们在这里留下笑声、哭声、欢呼声,还有店员们自嘲的“梦破碎的声音”。对很多人来说,消失在寒冬中的,不仅是季风书园本身,还有这里的集体回忆,这回忆中包含的有关公共场域的理想、人文精神的真义。

当它最终消失时,他们几乎觉得,它构成过一个时代。

季风吹进来

10:00 a.m.

“今天书架上的书快没了,读者来了该怎么办?”面对空荡荡的书架,店员倪老师对同事说。她是季风的老员工,曾为季风服务了19年。因为资历深,大家都叫她一声“倪老师”。

“不用担心,库存不少,”负责书店图书出入库工作的李晔答复她,“就是不知道今天会来多少人。”

像往常一样,早上刚开门营业时,800多平米的书店,人并不多,在季风五大图书区内,总共站着十几位顾客。空空的书店里最醒目的,就是那面贴满了白色留言条的玻璃墙。

10分钟后,走进一对父子,径直走向了这面玻璃墙,开始拍照。

“最后一天,特意带孩子过来看下。”父亲说,他们在这买了很多年书,很欣赏季风的人文氛围。

孩子身高渐渐抵到父亲腰部位,好奇地问:“什么是人文?”

“人文就是叫你如何做人。”

2017年4月21日,季风书园传出约一年后将会关店的消息。曾经的读者们抓紧时间,从四面八方赶来。除了买书、读书,他们还领取书店提供的便签条,写祝福,贴在有蓝色衬底的玻璃墙上。这面玻璃墙成了季风过去近一年来,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它的顶端贴着一句话,恰到好处地收拢起留言:“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里,那些闪耀的思想,请最后一次回到我的脚下。”

玻璃墙旁边的倒计时牌,从“第283天”开始,一天一天,倒数到了“第000天”。

这是季风总经理于淼提出的“天鹅计划”——他希望在书店走向终结的最后时刻,请读者用这种方式表达告别,也见证告别。告别的仪式不止如此,在确定关闭之后,书店还策划了“季风时代二十年”纪念活动,计划举办20个人文主题的讲座,对应过去20年每一年的流行思潮和社会问题。

它们依次谈论邓小平、网络文学、中国阶层分层、司法体制改革、环保运动、辛亥革命、女权、科幻、21世纪全球困境等等议题,其中由学者秦晖和雷颐主讲的两场,被官方要求取消。

季风的创始人严搏非说,他希望季风的告别,“是一场美的、优雅的、有尊严的告别”。

就像季风的开始。

“万物皆有裂痕,但是季风吹进来。”

1997年,曾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工作、研究科学哲学史和中国近代思想史的严搏非告别体制,与朱红、何平合资,在上海陕西路地铁站内,租下了一间40平米的小店。一家有8000多册图书的季风书店破土而出。

“万物皆有裂痕,但是季风吹进来。”在一篇采访中,上海学者王晓渔把科恩Anthem的歌词演绎成这样一句,送给季风书店。

正像是严搏非的心情。在2013年一次与北京万圣书园的创始人刘苏里的对谈中(发表在《号外》杂志),他谈到,若不是因为八十年代与1989的剧烈变故,自己不会想要开独立书店。

“如果不是八十年代末那场变动,你会开书店吗?这是一件很可疑的事。”严搏非当时问道。

“百分之七八十不太可能。”刘苏里答。

“我也不会。”严搏非觉得,在那场民主运动失败后的90年代,中国大陆突然冒出一批此前与书店完全无关的人办书店,是一种“自然的过程”——“你是这样一个人,就会这样去选择。”严搏非说。

仿佛是回应时代留下的伤痕与幻灭,整个1990年代,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们不约而同地办起了独立书店。贵州的西西弗书社(西西弗书店前身)、北京的万圣书园、北京风入松书店、上海季风书园、南京先锋书店、广州的学而优书店……它们在中国大陆像雨后春笋般拔地生长。

他们希望以办书店的方式抵抗平庸,在闷声发大财的时代,撑起一方公共空间——“自由世界的基石”,也与新华书店这样的正统建制秩序对抗,为知识分子创造一个民间讨论的思想场所。

1997年创办的季风书园,很快成了上海知识分子与青年人流连忘返之地,大家在季风畅谈哲学、历史、空间,关切时局。私下里,严搏非也经常举办饭局,邀请知识圈、学术界、媒体圈的人一起加入。“隐隐地,大家形成了这样的共同体,”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讲师梁捷对端传媒说。

2005年前后,在一次知识分子的饭局上,彼时还在上海复旦大学攻读博士的梁捷结识了严搏非。第一眼看到严搏非后,梁捷觉得,他就是一个“挺普通的人”,但“特别有学者气质”,深入了解后,他又发现这个城中著名的书店老板“完全不是一个商人”,“他把自己看作知识分子的一员”。

梁捷曾经带着自己创办的纯公益杂志《读品》来找严搏非,希望能借助季风陕西南路店的咖啡长廊举办“读品沙龙”,畅谈哲学、公共议题。严搏非马上答应了,“他对年轻人非常支持,”梁捷回忆,对于有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严搏非会不遗余力提供帮助。

梁捷对端传媒回忆,但严搏非不是一个在财务管理上足够精明的人,“所以,到了2008年,他遭遇了那样的一个困境。”

2008年是季风书园在上海遭遇的第一个生死攸关时刻。那时,他们遭遇了独立书店的经营难题。

困顿的回响

11:10 a.m.

一过11点,季风书园的人流增多起来。过去20年的老主顾忻老先生也来了。

70多岁的忻老,声音洪亮,说起话来一副学者气派。他曾是上海本地一间高校的院长,从事城市经济研究,他常来季风书园一期期地找《书屋》杂志。最后一天,他还是在角落找到了一摞《书屋》杂志,抱起来去付钱。

这本以“读书人的心灵家园”、“思索者精神领地”为标榜的杂志,自1995年创刊以来,忻老就一直坚持购买、阅读。“这本杂志其他地方买不到,只有季风有。”

听闻书店要关门,忻老觉得费解:“目前(在)上海季风这样的书店是没有的。”

“这样的书店”是怎样的书店?忻老解释:“兼容并包,古今中外、各个流派的书都能找到,有些书在新华书店找不到,在这里是可以找到的。”他说着叹了口气,“关掉很可惜啊。”

季风的最后三天,忻老每天都来,也亲眼目睹了1月30日晚读者在黑暗中告别季风的盛况。

忻老记得,这晚季风被强制停电、停水,原本这天要举行读者告别会,但在官方干扰下取消。300多位读者依然到了现场,忻老也在,他看着大家拿出手机荧幕和手机电筒,照亮了书店,然后一起唱歌、跳舞、弹琴,爆发出阵阵欢呼和掌声。“那些光就像是萤火虫,很壮观。”他说。

“马克思当年认为最黑暗的时代是出版不自由,他写文章针对普鲁士的出版限制,西方争取了十几二十年实现了出版自由,我们现在差远了。”忻老说。

“那些光就像是萤火虫,很壮观。”他说。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仪式中,季风遭遇了不少“匪夷所思”,停水停电只是一个缩影。

比如1月30日,上海当局听说读者要自发给季风书园办告别会,提前了一天就有至少10名警察、2只警犬出现在上海图书馆地铁口,盯着正对面的季风书园。当天下午5点过后,书店总经理助理沈乐慧接到了一张《设备检修通知》——通知说,有关部门将在5点半,也就是不到半小时后,对季风强制实行停电、停水。这份所谓的“通知”仓促到未来得及盖上公章。

来自当局的干扰是季风最终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不是季风唯一的困境。

在2003年之后,季风的经营状况由鼎盛时期开始回落,从当时每天销售量4万元到今天关店之前的每天1万元,书店已经苦苦支撑了相当长时间。实体店铺租金上涨、网络时代纸本载体面临重重挑战,加之价值观大规模的退潮和庸俗化,依附实体商铺、传统纸本、尤其强调人文思想的独立书店几乎与时代大势相悖,在一波波冲击下,尤其是2008年之后,独立书店开始走向分化、面临急剧收缩的困境,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在租金一次次上涨后,2008年,昔日强盛的季风书园走到了诞生以来第一个命运攸关的时刻。当时,书店陕西南路店的租约到期。对于严搏非来说,这家店意义不凡,季风的影响力是在这里确认下来的:它从规模、销售以及承载的思想文化类图书品种,都显现出季风鲜明的辨识度。

然而,书店产权管理者上海地铁公司要求加价,租金涨到了这家旗舰店几乎的所有销售额,季风完全无力承受。在季风20年纪念刊物《风的回响》中,严搏非也承认,当时地铁公司要求的价格并不过分,那是当时上海淮海路地铁商铺的正常价格。

为了说服地铁公司,严搏非当时准备了详尽的、讲述季风过去10年与地铁成长的历史,希望以季风为地铁带来的许多正面及外延的价值争取到原价续约。但没有成功。

2008年末租约就要到期,所有人都觉得关闭这家季风最重要的分店已成定局时,戏剧性的转变发生了。

2008年9月10日,上海《文汇报》头版发表了一篇长文《“季风”将吹向何处?》,表达了对这家危在旦夕的书店的同情。这篇长文,直接将季风书店能否被留下的问题,变成一个公共议题,相关的激烈讨论席卷而来。用严搏非的话说,“几乎一夜之间,全上海的媒体都动员起来了”。

青年人几乎打算要用连署静坐的方式,在地铁站声援季风书店了。“坐而清谈的时间太多了,这次让我们知行合一来捍卫自己的生存环境吧!”网络连署的发起人,同时也是季风老读者的“小转铃”(网名)在豆瓣上敲下了一首诗,引来了无数的跟帖和1500多人的连署。

最终,“静坐”一事被严搏非拦下,他不希望让事件政治化。10年后回看,当时要为保卫季风而静坐的年轻人,显得不可想象:“这些富足中长大的青年是‘自然正义’的,他们没有对官方的恐惧,也没有当今社会普遍的犬儒和世故。”严搏非在《风的回响》中写道。

今天看来更不可想象的是,体制内的官员也发声了。在看到《文汇报》的头版报道当天,上海新闻出版局一位上任不久的新局长,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决定为季风书店的经营发声支援。

最后,在媒体圈、青年学生、体制内官员的共同呼吁下,由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写下批示,让季风书店终得以与地铁公司以原价续租3年,租约风波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又经过10年风雨,2018年,季风再遇困厄,这一次世势已经大为不同,而它再难为继。

浮标沉没了

12:00 p.m.- 3:00 p.m.

志愿者们给忙碌的店员送来午餐。这时,店员牟芝颖正在一个角落清点徽章。

过去几个月,季风书园自制了徽章和二十周年纪念手账作为暂别的信物。牟芝颖说,季风书园希望在这次告别后,读者能凭借信物与它他日重逢。她从500多个徽章中拿出100多个,发给在场的读者。另外425个早早地被预定好了,并在这几天寄给了全国各地的读者。

1989年出生的牟芝颖来自浙江台州,在上海读高中时就留意到了季风书店。她说自己是被店内的人文讲座吸引进来的。“在这里,你听得到有关书背后的生动故事”,牟芝颖说。从那以后的整整10年,她持续关注着这家书店,经常在书店参加讲座活动。

2017年2月27日,她在网上看到季风的一门人文讲堂课从2999元,骤然降至199元,“我觉得这个改动特别大”,便去打听。彼时,季风书店内的工作人员悄悄告诉牟芝颖:书店快要关了。

牟芝颖很震惊。她说过去10年,自己目睹上海的民营书店越来越少,在听到季风这家经营了20年的书店也行将就木时,觉得难以接受,“本来就剩这一个了!”即将硕士毕业的她当即决定,一毕业就来季风应聘,陪这个她关注了10年的书店,走完这最后一程。

午餐时间过后,书店门口开始围满人。

戴着蓝色帽子的吴老先生站在店门口。他今年84岁,特地赶来与季风告别。

“我家差不多有8成书是在这里买的,”吴老先生说。2017年10月,他听说书店要关门的消息,没有在意。到了今年1月份,路过季风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书不多了,才意识到这个消息是真的。最近半个月,老人来了4次,“可惜就要关了”。

他看到旁边有季风的店员,一把抓住。

“书店还能留下吗?还有可能吗?”

“我们无能为力了。”店员说。

“书店关门太可惜了,你们要给李强(现任上海市委书记)上书啊,他还是开明的。”

店员摆摆头:“我们努力过了,没有音信。”

老人家强调说:“一次不行,就再试试,要有毅力!”

书店负责人于淼也来了,还带来一个名叫王永智的客人,他们笑着谈论的,是在店外遇到的很多便衣警察。

王永智,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王五四”,一个近年在中国社交平台上针砭时弊的活跃时评人,文章由于一针见血,常以光速被转,广为流传,而后秒速被删。季风要关门的消息,最早被大众知道,就是从王五四的一篇名为《刚拆了青楼,又关了书店》的文章中流传出来的。

在那篇文章中,王五四说:“上海季风书园(上海图书馆店)因为某些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实际上不可描述的原因不得不关门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同一天,季风书园在其官方微信号公布了将要关门的消息,但随后,连这条消息也遭到删除。

2012年到2013年这段与上海官方的“蜜月期”,某种程度上是严搏非彻底退出季风换来的。

于淼曾一直试图挽救季风。今年46岁的他,在2012年季风面临严峻商业压力的情况下,注资300万,从严搏非手中接下了书店。他曾有丰富的公益和商业经验,与严搏非彼此信任,他们都觉得,书店通过拓展不一样的客群,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于淼首先把季风的定位,由此前较为纯粹地面向知识分子销售书籍,变为向更广阔的公共空间延伸。“书店提供的是一种知识,一种观念,是思想。”于淼说。在承袭严搏非专业的选书风格时,于淼也开始办更多的讲座,举行更多读书活动,话题更广,种类更多,吸引更多外延人群。此后的季风,不仅是知识分子圈的精神家园,而更逐渐成了上海市民的一个公共空间。

从做公益开始,于淼就一直坚信,要通过民间组织的努力去弥合政府和民间断层,消除误解。因此,他并不抗拒与政府合作。刚刚接手季风时,上海官方的宣传部门还帮忙让他以较低的租金租下了上海图书馆店。2013年,季风在官方的扶持下,还得到了资金,与在上海书展亮相的机会。

于淼对端传媒回忆,几年后他才知道,2012年之前,大环境已经不像2008年那么友好;而2012年到2013年这段与上海官方的“蜜月期”,某种程度上是严搏非彻底退出季风换来的。“当时要求严老师不能站在前台”,于淼说,此后严搏非真的不再代表季风发言,“真的没有站在前台。”

好景不长。也许是官方发现于淼主持的季风,并没有令人放心,也许是随着举办活动越来越多,书店的立场越来越显著,官方开始感到警惕,书店一些正当的权益也开始遭到剥夺。

从2014年开始,季风的在上海书展的摊位开始变小,到了2015年季风再次申请参加书展时候,就遭到了明确拒绝。过去媒体常常报道季风的活动,也遭到了禁止。“这些都是信号。”于淼说。

但于淼并不打算妥协,从来都没想过把季风发展成商业书店的他,只希望做一家自己喜欢的书店,能自由地呈现自己的主张。于淼强调,并不是说季风需要有明确的对抗性,但如果自由呈现也无法实现的话,就违背了他的初衷。他办了更多的活动,继续让季风转型成公共空间,“不断酝酿,不断发酵”,将季风的公共性推到了如今的高潮状态。

影响到生存,且不可抗拒的强大压力,始于2016年底。

当时,于淼一位上海某社区开咖啡店的朋友,向他提议,可以在咖啡店加入“书”的元素。“这当然很好,”于淼对端传媒说,他当时正希望季风书店朝着社区贴近。

两人一拍即合,季风为这家咖啡厅提供了近2千册图书,并联合挂牌举办讲座。这个思想交流的人际空间开始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但经营了两个月后,它被官方叫停。

2017年3月16日,于淼发出了一条微博:“在市内文化执法总队和公安部门的联合执法下,我们试行两月的季风浦东社区店终于宣布夭折。”当时,于淼屡次申请图书经营证不获批准,而官方同时以社区店“无证售书、突破法律底线”为名强制要求关店、罚款。

同一个时间,季风书园的总店上海图书馆店租约到期,房东坚持不再续约,于淼必须开始为季风找新店。他遍寻上海各处,也不乏主动上门来邀请进驻的人,但每一次都是双方谈妥意向之后,第二天对方就打来电话说抱歉,说接到通知,无法出租给季风。

偌大的上海城,季风真的没有找到容身之地。租约到期,关门结业。王晓渔在接受采访时说,季风的消失就像一个浮标,反映时代的指针。它部分和市场有关,部分和时局有关。

死亡的立场

7:30 p.m.

书店创始人严搏非来了。他待在办公区,和工作人员以及志愿者沟通终场事宜。偶尔有一两个读者拿着书找到他,请他签名、合影。

书店的忠实读者沈浚哲也来了,捧着一本许纪霖所著的《家国天下》来找他签名。

“我不是这本书的作者,不大好吧。”严搏非笑着说。

最后的告别时刻近了。

民谣歌手莫染、荷马来了,于淼让出座位给他们。他们唱起一支《光阴的故事》,“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全场的读者一起加入合唱。

一位读者打趣说:“老板没位坐了,倒像个书友了”。

“店要关了,老板没了!”于淼顺势作答。

刘苏里用“5个独立”诠释独立书店的内涵:独立于政治、独立于权威、独立于市场、独立于读者、独立于自己。

在距离死亡还有43天的时候,于淼请来了刘苏里、严搏非和西西弗书店的创始人薛野,启动了一场关于独立书店生与死的讨论。那个晚上,他们三人回顾各自开书店的经过,探讨独立书店的内涵,寻找它们的生存路径,主题的名字就是:“独立书店生存有时,荣耀有时,牺牲有时”。

刘苏里用“5个独立”诠释独立书店的内涵:独立于政治、独立于权威、独立于市场、独立于读者、独立于自己。他在谈论独立书店时,多次引用两个例子:菲茨杰拉德的小说里提到了一家老巫书店,生意并不怎么好,但一本《洛丽塔》被订购了400本。“一种书,一个书店,要开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卖到400本?”刘苏里自问自答:“因为预定过程中,传说这本书要禁掉。”另一个,是刘易斯写在《书店的灯光》中的一个作者。他写了一本书,结果被全球追杀,东躲西藏,很多国家都在保护他。然而,即使是美国的连锁大书店都没有卖这部作品时时,美国的独立书店率先开始卖这本书,不仅卖,还在店内大声朗诵它。

刘苏里说自己此次来季风,是为“致敬”这一家城市的精神地标,而不是祭奠这家书店。

“西方有西方独立书店的定义,我们有我们的定义,”刘苏里说,季风书园“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独立书店的典型”。“历史的逻辑总是要在某些事物上呈现出来,或者某些人身上呈现出来。”刘苏里觉得,季风书园就是这个时代的逻辑,它的生和死都是时代精神的展现。

西西弗书店的薛野则认为,季风的死亡肯定是重要的死亡事件,而季风的告别也不亚于莎士比亚的一场历史剧,“任何一个不来参与到这场告别的人就不能在中国被称为读书人。”薛野甚至说,“季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来表明自己是谁,表明自己的立场”。

严搏非最后发言,他说,希望季风书园的命运,不会成为中国独立书店的普遍命运。

相信未来……吗?

9:00 p.m. – 10:00 p.m.

纪念活动接近尾声,书店内,响起舒缓的钢琴声。

一位带口罩的客人在店外与看守的地铁保安发生了言语冲突,客人首先质问对方,“你拿着纳税人的钱,在这里干这种事,不感到可耻吗?”保安没有回答。

于淼和店员们站在书店中央,深情朗诵济慈的《夜莺颂》。朗诵过后, 于淼发表最后演说:

“这是最后一刻,我们283天倒计时的最后一刻,也是季风上图店五年生存的最后一刻,是季风在上海二十年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我气力用尽的最后一刻。

如果说季风二十年在上海精神文化史上留下了什么,我想首先是一种纯粹,由民间自发追求独立思想和追求真理的一种执着状态中的纯粹。它给了我们很多力量和勇气。另外留下的,就是一个伤疤。伤疤里面,你能看到无知和荒谬。这个伤疤已然形成,它无法愈合,我们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我进入季风五年,我叫于淼。这五年我没有遗憾,因为我亲身参与并推动了一家实体书店向公共空间转化的努力中,我们每个人都在尽可能地做我们认为正当的事情,这是这个社会给我们子孙应有的状态。

我非常感谢季风创始人严搏非老师,他创建了季风书园,为我们贡献了如此重要的一家标杆性书店,感谢他对我的信任。我感谢我的同事,季小风们,她们才华横溢,充满勇气,和我共同完成了这场长达283天的优雅、从容的告别仪式,我希望她们把季风的精神体现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我更感谢所有参与季风的读者以及支持季风的朋友们,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才有季风存在的价值。你们、我们甚至还有官方,我们共同塑造了一段不俗的历史。

季风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把我们对美的期待化为了一粒粒种子,是种子,它自然会成长。我想说最后一句话:过了今夜,上海再无季风书园,但季风会不断吹拂,我们再约未来!谢谢各位!”

于淼下台,理了理衬衫的领子,又说了一句:“不哭!”

话落,全场掌声雷鸣。一位读者大喊:“牛逼!”于淼回应:“一起牛!”

在难以名状的气氛中,所有人一起喊:“相信未来!”

“这个伤疤已然形成,它无法愈合,我们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11:00 p.m.

“你们满意了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十点关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店内是漆黑一片,只留下由几节电池供电的装饰灯,在黑暗中透着点点余光。仍然有读者不愿离去。保安和警察陆续进入店内,提醒读者尽快离店。

“你们快些,快些,地铁口就要关门了!”店外的保安对店员们急吼吼地说。

收银台前,店员在为最后一位顾客打包书本,塞进他银灰色的行李箱里。

办公区内,于淼打完电话,拿起双肩包,摆摆手,示意店员们先行离开。店前的两道安全门缓缓落下,放下三分之一时,于淼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读者和店员在门前合影留念。

店员万川突然大喊起来:“你们满意了吗?这个世界会好吗?会好吗?会好吗!”

说完,他拿起了一个啤酒罐子,重重地摔在店门前。这个一小时前还在轻声弹奏民谣的大男孩,在声嘶力竭之后,痛哭起来,旁边的同伴俯身安慰。店门前,酒水汩汩流出。

于淼以为是手机碎了,“手机明天给报销”,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原来是啤酒罐子,不碍事”。他对万川笑着说。

“走吧,就走吧,就这样了。”于淼拍了拍季风同伴的肩膀,没有回头看已经关闭的店门。

晚归的店员,在冷风中叫着打车软件,搓着手,互相聊着天,一如夜归的日常。

此刻,淮海中路不见行人,一辆警车呼啸而过。

( 特别感谢 Alex、HAO、Jack 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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