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学大会,一听就肃然起敬。不由得联想苏格拉底在雅典和许多智者唇枪舌战,联想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联想卢梭与伏尔泰的一生论敌,联想“上帝死了”,联想“果壳里的自由君王”,联想“他人就是地狱”和“救救孩子”。在我看来,哲学必须是扫进心灵黑屋的光亮,是砍向内心冰封大海的刀斧。

五年前,钱宏先生作为民间哲学人士,怀着对西方智慧发源地的虔敬之心,出席希腊雅典城举办的第23届世界哲学大会。经过中国官方和民间哲学家共同努力,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移师中国,花落北大。当钱先生激动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世界哲学大会从巴黎、日内瓦、海德堡、波士顿、剑桥,直到伊斯坦布尔、首尔,创始118年姗姗而来,WCP2018在北京举办”,禁不住热泪盈眶。像孩提盼望过年一样,期待世界哲学大师云集北京,开启一个“开光时代”,营造中国的思想市场。期待中国哲学抛出媚眼,让世界动心。

WCP2018果真抛出媚眼,第一个抛给了新儒家。大会学术委员会主任、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杜维明一锤定音,主题定于一尊:“学以成人”。甫一公布,学界哗然,许多哲学家认为矮化了哲学位阶,狭隘了哲学视野。

回顾最近十届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第15届法国瓦尔那,主题:科学、技术、人;第16届德国杜塞尔多夫,主题:现代科学中的哲学和世界观;第17届加拿大蒙特利尔,主题:哲学和文化;第18 届英国布拉顿,主题:各种人道主义的对话;第19届莫斯科,主题:世纪之交的哲学和人类;第20届美国波士顿,主题:哲学、教育、人性;第21届士耳其伊斯坦布尔,主题:面对世界问题的哲学探索;第22届韩国首尔,主题:反思当今的哲学;第23届希腊雅典,主题:哲学追问和生活方式;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在中国北大,成了新儒家伦理大会。

钱宏率先在社会科学报发表《“学以成人”的主题,如何保证实践中不会“学以成妖”?》,公开拒绝参会。他质疑:把哲学说成人学,大成问题。在中国文化语境和价值取向条件下,很可能的情况,不是对西方哲学“五朵金花”(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语言哲学、分析哲学)局限性的超越,而是更加“龟缩”在自娱自乐的儒家等级人伦中。一经把这个“学以成人”置于中国“君本位”、“官本位”、“资本本位”、“强人为王”、“流氓哲学”和机会主义盛行的现实情境之中,实际很可能是“学以成妖”。

上海师范大学王建疆教授撰文表达“学以成奴”的隐忧,写道:且不说当代中国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80年代,一刻也没有停过的全国性的学习运动,这种学习运动往往就是思想改造运动,造神运动,就2000年前后流行的“自带小板凳,到交警大院内学习”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不用说那些在大宾馆里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导师带领下不断重复地喊着同样几个发财口号的传销活动了。正是通过这种大规模可复制的学习,学习运动的策划者、主导者达到了对学员洗脑的目的,进而实现了支配梦、发财梦。王教授直批:人类哲学史并不是学习史,而是学习史与反学习史的并存。如果你只记得孔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忽视了老子的“绝圣弃智”和庄子的“离形去知”,更不知道禅宗“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就一个劲地教人们学习学习再学习,这能被称之为中国哲学吗?充其量也就是儒家伦理学,哲学下面等而次之的有严重缺陷的伦理学命题,谈不上什么哲学。

 

 

史上最大规模的世界哲学大会,缺少世界顶尖哲学家出场。也许在一个儒家伦理的语境里,不会有太多哲学大师共舞。现代效用主义代表人物、伦理学家、墨尔本大学、普林斯顿大学P.辛格教授参加了大会,对主题不苟同:“不用太担心智人人种,多操心让世界变得更好。”法国哲学家伯努瓦说得干脆:“这是个很漂亮的题目,但首先它颇有些令人焦虑:如果说需要学会做人,那是否就意味着我们也可以不是人,意味着人的地位不是被给予的,而需要我们拼力争取。就好像如果我们没有做出这番努力,我们就不是人。

 

8月13日下午,WCP2018首场全体大会(主题:自我)提问环节,一位姓潘的学者质疑大会主题“把哲学降格为人学”,主持嘉宾、中山大学人文学院(应为韩震竟让提问者“好好重温苏格拉底、孔子的教育理论”,众目睽睽之下,粗暴打断提问,“这个问题就这样了!”大会茶歇时,许多哲学嘉宾聚集走廊议论,忿忿不平。

8月15日上午,我冲着“中国商业哲学”招牌,补交3000元特别会费,参加WCP2018中国商业哲学论坛。我认为,在日益激烈的竞争中,新的商业思想层出不穷,而这正是商业社会的魅力之所在。在浩瀚的信息海洋里,有价值的信息稀少,而有价值的思想更是寥若晨星。虽然任何商业思想都有其诞生的背景,但总是有一些商业思想经住了时间的刷洗而沉淀下来,历久弥新;总有一些价值观显出超越竞争层面的价值,并成为地平线外引领人们前行的方向。

在自己半生的商业实践中,愈加重视商业哲学的引领作用。以前做项目,思考点是产业、GDP、税收、盈利模式,现在思考点是哲学,是获得感和快乐度。未来市场在哪?扪心即见,在大众心里。一个具有哲学思想的企业家,前瞻,高瞻,穿透,通透,顺势而为,顺道而为,破冰前行,发现新的蓝海。我期待一场商业思想的头脑风暴。

 

 

九点,一片口号声中入场,气氛十分肃穆。会场多数是致良知四合院学员,这是日常功课。正和岛创始人刘东华主持,北大副校长、北大哲学系教授、世哲会执行主席王博先生致开场辞,充满热情,但没有一句走心抓魂。致良知四合院院长白立新落定在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书桌,温文尔雅,开坛演讲。他认为,中华文化核心密码是心,心是道的源泉,道是德的根本,德是事的根源,厚德才能载物,“心-道-德-事”四部曲。

白院长以致良知为哲学圭臬,道德说教,娓娓道来,但语境过于复古,过于程式,听起来有些压抑。中国人穿中山装,是中国本色;中国人穿西装,是中国特色。中国特色,就要与世界不同优秀文化共融、多元共生,拥抱现代工商文明,吸纳西方优秀文明成果,而不是一味回头抱住农耕礼治教父孔子、高徒王阳明。听到“某家河”大学问,实在不好意思,我离场了。

 

 

WCP2018第二个媚眼,抛给了权力。

开幕式安排在人民大会堂,也许,组委会想借此提升影响力。遗憾,只来了教育部长,和“学以成人”主题呼应。部长致辞、校长、书记致辞,统统照本宣科,生怕念错一个字,味同嚼蜡。思辨与情趣兼具的哲学大会开幕式,成了干巴巴的工作报告。在中国,哲学充其量是一门应试学科,一门限定研究的学科,还想咸鱼翻身,鲲鹏展翅不成?

人民大会堂朝向长安街的北门,几十位各种肤色的哲学教授,用各种语言跟大会堂安保怒怼了半个小时。可能北大学生志愿者在签到时,漏发了WCP开幕式邀请函,也可能一部分嘉宾匆匆忘了带请柬,试图跟安保交涉。然而,人民大会堂安保森严,拿不出请柬就是不让进,入场时间一过,彻底没辙。更悲催是赶上大雨,教授和志愿者都淋得够呛,还有的教授憋着尿找不到厕所,急得飚脏话,偏偏此时又联系不到秘书处的人。最后,派了一辆大巴,直接送骂街N国联军归队。

 

 

北大学生志愿者的服务能力,在12日下午就领教了。WCP2018号称7000人大会,国家会议中心C3区人满为患,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一个嘉宾代表注册需要10分钟,志愿者流程不熟悉,电脑程序有时出问题。许多代表从机场直奔会场,都没吃饭,一排两小时,饿得眼冒金星。

我想,北大校内活动,可以让学生志愿者边学边干;这是接待超大规模国际大会,必须专业培训和强化演练。看着志愿者的认真劲,嘉宾们忍受吧。

 

 

WCP2018有两大亮点,一是思想集市,二是哲学走廊。

本届哲学大会有99个分论坛,遍布国家会议中心各楼层,主要集中地下楼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以前是展览区,推销东西;现在分论坛,推销思想。分论坛堪称“斗室论坛”,五六平方,揆天地,达人心,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分论坛没配同声传译,参会需要语言天赋。一位河南哲学教授开讲国学,底下坐着七八个非洲学者。普通话演讲,底下一头雾水;英语演讲,教授本人如吃螺丝。

 

 

哲学走廊,各路神人。每当茶歇,各国哲学家三五成群,一杯咖啡,万象更生。总遇不少民间哲人在分享著作,阐述学说,走廊咖啡小桌成了临时图书展台。《情感机器人》、《数理情感学》、《新价值论》、《本体逻辑论》、《本质学》等等,不乏大开脑洞之作。

 

也遇见不少脑洞开过头的古怪人物,各种自诩,各种自封,自吹自擂,匪夷所思。不能怪精神病医院渎职,但我纳闷,本届哲学大会代表报名,北大组委会没有任何资格审查吗?

 

 

当初对世界哲学大会的那份敬仰,荡然无存。WCP2018总体感受,四分赶集,三分学术,两分神经,一分洞见。

中国不是没有过哲学,而是哲学死了太久了,蚩尤被炎黄打败边缘化时,中土哲学刚开始,就死了一次。春秋时复活过,可秦灭六国至稷下,死了第二次。至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后,可怜中土哲学,死了又死,循环往复几多时?而最近一个世纪,“双革”思维统挟久矣,直至今日,生机渐现:哲学正待复活,思想必须自由,灵魂应当站立!

学以成人,够吗?以前,伤痕文学把回城看成人生目标,一切是非曲直都可以由此判断,人生意义就是回城了,这也成了归宿终点,甚至惹来一片嫉妒羡慕恨。后来,留学和移民成了中国人的人生意义归宿,一切是非真假都可以用“他移民美国了”加以判断。至于这类归宿能否达到真实人生意义层面,几乎没有人去关心,大家只关注这个过程。中国人就是这样,永远轮回在一种非本质的过程中,质疑成了多疑,信心成了痴心,理想成了妄想,如同一种无所适从的落叶。

 

 

 

中国人生存在喧闹的舞台,生旦净末丑,个个满口芳华。中国人立世,有三套话语体系:台词(台面上的假话、空话、套话)、行话(360行专业用语)、心语(亲朋交流),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梁启超曾痛批“举国皆盲瞽之态,尽人皆妾妇之容。国民灰心短气,随波逐流,苟且于世,捷足争利,摇尾乞怜,以苟取富贵,雄长济辈而已。”现在,改善了多少?

 

新儒学为中国问题之解决所开药方,第一味即“道统之肯定”,确保儒门香火之不绝。虽愿接纳一些外来文化,但坚持用中国儒学传统将其“重新改过”,“学以成人”。同情地说,这是一份念旧,不客气地讲,是极狭隘偏蔽的文化山头主义。为何面对百年历史的风风雨雨,人祸频仍,儒学竟无可奈何,反而“学以成妖”屡见不鲜?一种在思想界独占两千年领导地位的官方学问,竟然如此不经打击,难道不是因为自身垂垂老矣,不合时宜?儒学统治国人灵魂两千余年,今日物质生活许多方面早已西化,但骨子里盘踞着儒学糟粕,如家族观念、皇权崇拜、官本位意识等,阴云太厚,禁锢太深。血脉已坏,唯一的救治办法就是换血。

在西方人智慧里,对自然、社会、人生问题,大体分别由三种学问来解决,即科学、政法和宗教,把人生智慧全幅打开。虽然他们看重科学,但在其智慧海洋里,宗教与俗世的伦理道德、政治建制,却始终处在显要位置。他们有基督教,有民主政治,有系统道德学问,甚至有空想社会主义传统。而中国,儒学除了高喊修齐治平,不但缺乏自然哲学,就连宗教和政治,也一并统摄于道德学问里,至今对人生、道德与政治三者的关系,一直没有理出个头绪。两相比较,我实在没有勇气认为,西方人的人生智慧和人文精神不如中国人。我想,也实在不敢自欺欺人、大言不惭说:新儒家学以成人,能拯救中国,影响世界!

 

 

一个突破传统、勇于创新的时代,就是文明大发展的时代,一个能适时地批判传统的民族,也是最有前途的民族。对传统的批判与突破,并非不要传统,更非无传统可以继承。传统既具民族性,又具世界性。哲学和文化也是如此。在以往封闭或半封闭社会,传统主要体现为民族性,而在今天开放社会,传统则主要体现为世界性,多元共生,多价值共融。中国哲学文化如果还躺在儒家被窝里,津津乐道“学以成人”,注定是“装睡的巨婴”。

如果认为“人文儒家”、“王道政治”、“学以成人”等概念,就是一种思想创建,包装成中国未来的精神路标,我要毫不客气戳破斯文的窗户纸说,那只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儒家遗老,贴脸世界,心里依然还有帝师的贼念。会场走廊上遇见的那些自诩神人,其实都是儒家遗毒的牺牲品,没有天才的智慧,却有一身帝师的毛病。即便是自大狂,也是官本位。儒家自古热衷于帮凶、帮闲、帮腔,没有一人能成为狄奥根尼,苟且陋室,宁做犬儒,敢对亚历山大大帝说:“走开,别挡住我的光线。”

哲学家的思想固然深邃,普罗大众首要的不是背诵,不是服从,而是以自己天赋与生命感悟,体察思辨,不要缴了独立思考的权利。哲学的睿智,在于认知“真理是一个判断与其相反判断的平衡共生”,两者不分仲伯。既读字面,也读纸背。唯我独尊的主义和思想,都是罪恶的渊薮。人生第一意义,在于破茧化蝶,让灵魂自由。

 

 

当下中国充满冲突。一是现实与现实的冲突,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发生,现实就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小说;二是心灵与现实的冲突,特权逼仄大众空间,仰望星空,感伤怀旧,空虚失落,戾气愤怒,甚至自杀,留下绝望的挽歌;三是心灵与心灵的冲突,官民对立,东西博弈,左右相争;四是心灵的自我冲突,疗伤救赎,追寻彼岸。

转型时期呼唤哲学家,呼唤思想家。哲学家和思想家有三支烟:一支点燃智慧,一支闪烁黑暗,最后一支搁在盒子,给孩子们留一些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