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至此,恐怕已经不应认为如今大洋两岸间的对峙局面还可以用“贸易战”来形容。时局对金融乃至其它相关领域的负面影响,也已经逐渐展现,无须讳言。
为什么会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就像灾难电影的必备要素一样,人们期待有一位看穿迷雾的预言家,于是前两天,2016年人大国发院那篇《特朗普当选,中国面临巨大挑战》成为了热文。

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前后,国内对民众进行的“WTO”宣传黑板。

然而,真正影响或预言国运变迁的声音,早在此之前就已被遗忘在时光洪流中。

这是一组跨度三十年,由三位老男人记录的信号与噪声。

1988

这一年年底,中科院国情分析小组的1号国情报告《生存与发展》正式完成。自动化研究所博士生胡鞍钢以学术素人的身份初次崭露头角,幸运的是,这份报告最终“上达天听”——邓公阅读后,给予了肯定。胡鞍钢本人从此也找到了学术方向——“做出真正意义上的决策知识的贡献”。

五年后,胡鞍钢迎来了另一个重要的学术节点,其与王绍光合著的《中国国家能力报告》再次引发决策层关注。在报告中,他们提出了国家的四种能力,其中最首要的便是汲取财政的能力。这一论断,正切中当时中央财政无米下锅之痛,并为接下来的分税制改革提供了理论依据参考。于是在那个“西方经济学”正盛的时期,高层却在随后的改革中强化了国家主导作用。

这两份早期学术成果,映射了胡鞍钢一生的学术道路。这位“多次受到党中央、国务院领导批示、多次应国家部委邀请参与国家长远规划制定和部门咨询”,被媒体评价为“解读中国政策走向标志”的清华教授,已经成为中国“新左派”学者中地位最尊崇者。

据《光明日报》对胡的采访,“新左派”的含义是指“推崇中国模式、国家主义,反对庸俗市场经济理论,认为市场应受政府规范调节”。对此有着强烈共鸣的胡鞍钢,自从凭借《国家能力报告》赢得关注后,便一直秉持以国家意志为导向的主流学术,并试图寻找和证明中国模式比西方模式的优胜之处。

胡鞍钢

 

1996年,胡鞍钢著述《政府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主导作用》,并开宗明义地指出,“尽管我们人均仍居世界后列,但按综合国力合计我国仍是举足轻重的大国”。这个思想贯彻了胡鞍钢国力比较的始终,即只要一国的综合国力强大,人均落后并不重要。同年,胡鞍钢又写下《分权是有底线的──前南斯拉夫分裂的教训与启示》,这也说明了胡力主提高中央财政汲取能力(国家能力)的原因。

1997年,胡鞍钢著述《关于中美关系及其对策的若干建议》,其预测“到2015年,中国将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实体和贸易大国。”其后,胡又写下《中国如何追赶美国》等文章,明确了大国复兴的目标就是超越美国。

2007年时,胡第一次升级了理论模型,认为“现有理论难以解释中国奇迹”,不仅要“破除西方经济学的教条主义”,还应该明确“中国之路”的独特性和重要性。

但直到此时,胡鞍钢还一直在以“援引、借用”等方式,表明对西方那一套的厌弃,反而是胡培养的下属,现任清华国情研究院副院长的鄢一龙博士(院长是胡),曾经在纪念领导《国家能力报告》出版20周年时,说过这样一段直抒胸臆的话——

“往大了说,美国的国情咨文看起来很牛,其实不过是白宫周围一个很小的圈子的产物,哪像我们的十二五规划,要找全国各方面的人,各行业专家征询意见。我们的政治基础比他们更广泛,水平比他们更高。美国人作为个体来说还是很聪明的,从整体来说,智慧在我们一边。”

“中西方的硬实力对比已经有了根本性变化,下一个目标就该是重建我们中华文明的自信心。西方文明曾经相对其他文明算是‘异能之士’。现在我们也学会了‘异能’,回头再看西方文明可以笑一声‘技止此耳’。”

此后,胡鞍钢也逐渐亮明了态度,他认为“既然中国能够追赶美国,将来还会超过美国,就说明中国的制度优于美国”,并接连产出了《从政治制度看中国为什么总会成功》、《千万别等外国人总结中国模式创新》等文章或演讲,更认为“美国已经进入衰落期,自身老化、僵化、退化”。

接下来便是众人熟知的内容,2017年时,胡鞍钢经过长期计算,得出了惊人结论——早在2010年时,中国的综合国力就已经超过美国,达到了美国的1.04倍;到2020年时,中国的综合国力相当于美国的1.75倍;到2030年,中国的综合国力就相当于美国的两倍。

胡鞍钢演讲现场

 

伴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以及胡本人的声望积累,胡鞍钢的声音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国际舞台。

胡曾出版过图书《2020中国:一个新型的超级大国》,这本书由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出版社首发英文版。胡鞍钢称:“布鲁金斯学会联合主席、前高盛高管约翰•桑顿亲自写《序》推荐,并送给华盛顿关键机构和人员,时任国务卿的希拉里•克林顿要求国务院相关人员要仔细研究。现在这本书被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当代中国主要研究机构作为重要参考书。我的一个学生告诉我,她所在的美国宾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要求所有学生都仔细研读我的这本书,以了解中国未来是什么走向。”

布鲁金斯学会中国中心主任李成,为胡的这本著作写了书评——“依我所见,中国大陆目前还没有其他学者能像胡鞍钢那样在对中国上升为新兴超级大国的预见上如此富有眼光……他在1991年时就准确预见了在21世纪头10到20年间的某个时候, 中国将超越德国、英国和法国而成长为一个全球经济巨人。他还应中国政府邀请参与起草国家的多个五年发展规划……”

胡鞍钢的海外影响力不止于此。

2018年3月,欧洲学者Paolo Urio出版书籍《中国重新夺回世界权力地位:结束美国统治》,这位学者在书中大量引用了胡鞍钢的学术成果,最重要的便是胡此前发表的“综合国力超越美国论”;

耶鲁大学官网刊登的《中国特色的全球化》一文,也引用了胡鞍钢“中国在经济方面超过美国15%,科学技术超过美国31%,综合国力超过美国36%”的结论;

在一篇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学士论文《中国梦是什么?》中,作者完全以胡鞍钢的2020理论为剖析对象,并称胡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思想家之一”。

在接受“人文清华”节目采访时,胡鞍钢曾透露“他们(西方人)为什么尊重我,是因为我不迷信他们。我敢说中国是新兴超级大国,他们就尊重你。你说你是三孙子,他们会藐视你。因此我在美国,你看看他们学界政界……”

 

1998

2011年,胡鞍钢在美发表新书时,前总统特别助理、时任布鲁金斯学会中国中心主任李侃如招待了他。胡鞍钢的夫人赵忆宁是一位记者,便借机对李侃如进行了采访。采访中,李侃如“一语惊天”地表达出中国学者很少听到的声音——“就中美双方而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更大的赢家是中国,美国没有像中国一样抓住机会。”

赵忆宁后来写到,“在华盛顿中国问题圈,李侃如显然是少数派。我已经过多方验证,李侃如的‘更大的赢家是中国’的评价不被美国主流认可。”

然而更显然的是,赵女士搞错了。

1998年,中国加入WTO的谈判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该年初,中国代表团向世贸组织秘书处递交了一份近6000个税号的关税减让表,得到了主要成员的积极评价。此时距离中美达成一致,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也是在这一年,前里根政府副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已经离开白宫13年了。这位在律所事业正旺的“钢铁老兵”,以一种“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态度,连续在《纽约时报》上发表评论文章,提醒美国政府关注对华贸易问题。(以下译文均来自于杰,特此感谢)

 

罗伯特•莱特希泽

 

1998年7月1日,罗伯特•莱特希泽发表了文章《民主鸿沟》,文中称——

“经济增长与政治自由之间的关联实际上在经验上没有什么支持,企业往往有强烈的动机反对政治变革。认为加强美、中之间贸易将解决两国政治紧张关系的想法是愚蠢的,我们很难指望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去关注利润,后者已经表明愿意遭受严厉的经济制裁以维护自己的权力。这些问题必须由政治家而不是企业家来解决。”

1999年4月18日,罗伯特•莱特希泽发表了文章《我们终将后悔的一项交易》,文中称——

“我们有理由预期,在美国未来利用‘国家安全例外条款’对中国实施此类制裁的申诉中,欧洲人、加拿大人和墨西哥人可能会站在北京一边。美国不能让自己落入这样的境地,如果中国必须被WTO所接纳,该组织的所有相关协议都应加以修订,明确规定任何出于国家安全原因而对从某国进口的产品采取的行动都不违反WTO的规定。如果克林顿政府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国会应该确保本届白宫不会剥夺未来总统这样做的权利。”

1999年12月3日,罗伯特•莱特希泽发表了文章《承认自由贸易的缺陷吧》,文中称——

“大多数自由贸易的美国支持者在国际上接受了他们在国内永远不会接受的东西。克林顿总统第一次呼吁对未能达到最低劳工和环境标准的国家实施贸易制裁,但只有通过谈判达成的、可强制执行的最低标准,才能在保护工人和环境等基础领域解决问题。WTO远远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它实际上就没有治理方面的规范。如果自由贸易要达到其预期目的,我们就必须确保它不会导致无底线的竞争。

如果看完这三篇摘要,你还没嗅出什么味道的话,可以顺便补补我此前的文章——《中国为什么克美国》。

2010年时,罗伯特•莱特希泽对美中经济安全审查委员会提交了一份证词,这份证词是对过去十年中国在世界贸易组织中作用的评估。由于文章过长,就不转述了,但在这份证词中,罗伯特•莱特希泽强烈表达的一个观点就是“当年支持美中建立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支持中国进入WTO的那些人,你们脸疼吗?

 

2008

又是十年过去,在金融海啸席卷西方世界的时刻,中国的吸引力却越来越大。商人、媒体巨头和建筑师们蜂拥而至,美国巴德学院教授伊恩•布鲁玛在其《“中国模式”年》中写到:“当美国经济被进一步拖进房地产坏账的泥潭时,中国将会继续保持繁荣。由世界最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的令人振奋的新建筑将使北京和上海看上去就像二十一世纪现代化的模型。更多的中国人将会出现在每年一度的世界富豪榜中,而中国的艺术家会在国际艺术品拍卖会上叫出其他人只敢想象的价格。”

从这一年开始,“中国模式”成为了显学。一年后,中国最著名的小品演员赵本山会在春晚舞台上,说出那句博得全场喝彩的台词:“美国人牛成啥样了,不也上咱这儿借钱来了吗?

然而,有个别非主流学者却在此时发表了“盛世危言”,其中一位就是胡鞍钢的同事,清华历史系教授秦晖。

2008年初,秦晖连续发表长文《“中国奇迹”的形成与未来》《全球化中的“中国因素”与世界未来》。在文中,秦晖这样写到——

“十五年来,中国借助体制降低‘制度变迁的交易成本’,避免了一些民主转轨国家疲于应付的各阶层频繁博弈的‘拖累’,实现了空前快速的原始积累。甚至于外国资本(为躲避他们的工会、福利制度等“民主社会主义”的压力,或者为规避民主制下的“交易成本”)而“内逃”中国。由于中国因素的加入,这些年来世界主流的两种主要规则,即自由市场制度与福利国家制度都面临着空前的挑战。

“一种既缺少个人自由也缺少福利保障的体制,在‘只做买卖不问其他’的条件下不仅仍然可以在这种全球化背景下存在,甚至可以表现出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优势’。这种体制下崛起的经济体如果足够庞大,它将在全球化中迫使全世界的福利国家降低福利标准,同时也迫使自由国家重树贸易壁垒,这个趋势越来越明显。”

“2001年以后的全球化起了一个作用,就是把中国的国内矛盾稀释到全世界,这里讲的稀释不是消解,因为实际上它并没有消解,但是通过吸纳全世界的资本、向全世界输出商品的模式,提高了我们的就业率,的确有助于中国国内的稳定。但是这种效应实际上是把一百多年以来其他国家形成的劳资关系格局、各个利益集团形成的均衡给打破了,因此他们的问题就多起来,而且左派、右派都没有什么办法。”

“30年来中国改革的巨大成就,谓之‘奇迹’并不过分。然而,看不到成就后面的阴影是不祥的。”

不同于拥有“对中国政治生态深刻洞察和敏锐直觉”的胡鞍钢,秦晖自从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就基本不再申请官方课题和项目,所有研究都以兴趣为主,这样就“不必看谁的脸色,更好地体现思想自由”。

“秦晖学术自述”截图

 

而这样做的另一面,就是会导致“人微言轻”。秦晖做了近二十年的资深教授,但一直处于教授中的第三等级,甚至很长时间里没有资格带博士。

也正因此,秦晖在2008年写的这两大长篇论述,几乎没在主流学界产生任何波澜。

 

尾声

到了2018年,秦晖早已经退休,而与他同龄的胡鞍钢,却在年初入选了清华首批18位“院士级”文科资深教授。

接下来,更令胡鞍钢大放异彩的是,《纽约时报》连续在两篇文章中直接引述胡鞍钢的表达。在《中国崛起和“自由贸易”衰落之谜》一文中,纽时援引胡鞍钢的表态“中国的崛起与一个世纪前的美国相似”,在文章末尾,纽时记者写到“在说了一年的大话之后,特朗普才刚刚开始意识到,中国这个挑战难以对付,而美国为了与这位最为坚决、最有手段的对手抗衡需要付出多么艰巨的努力。”

在另一篇文章《对抗还是妥协?》中,胡鞍钢以“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经济学家、政府顾问”的身份,接受了纽时采访。他这样说到——

“特朗普的决定可能会开始一个恶性循环,相比中国经济,更会令美国的声誉受到损害。我认为特朗普不够专业,他不了解全球形势。中国已在贸易、气候和其他问题上举起曾由特朗普的诸位前任所高举的全球合作旗帜,中国有可能会取代美国。”

胡还称,“中国向老师学习,做了40年的学生。现在轮到老师向学生学习了。

少人关注的是,几乎在整整一年前,即2017年初。特朗普提名了罗伯特•莱特希泽担任美国贸易代表。紧接着,在2017年8月18日时,罗伯特•莱特希泽宣布对中国发起“301调查”。莱特希泽在贸易政策制定会议上表示,继续耗下去美中贸易赤字将进一步扩大。美国驻华大使布兰斯塔德曾请求再给一次机会,再进行一轮谈判,最终被否决。会议过后特朗普就宣布,由莱特希泽全权负责开启301调查。

 

2018年3月,罗伯特.莱特希泽向国会提交了一份有关中国的材料,并随后表明“美国就不应该通过多次谈判一次又一次地寻求同样的承诺;除非中国进行实质性的结构改革,否则华盛顿还会诉诸于关税”。

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这是有关三个男人的故事,这不止是有关三个男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