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当初侦查时是以抢劫罪名立案的。

一个寂寞的男人漫步到那条偏僻的小路时,看到有一个小伙子立在路边。男人走过去时,小伙子向左右扫了两眼然后凑上去,问,大哥要看盘吗?日本的欧洲的大陆的都有。说着就把手里拎着的马夹袋打开给男人扫了一眼。男人听了就停下脚步,向左右扫了一眼,问多少钱一张?小伙子说一张十块,两张十五块。男人听了说我看看。小伙子就拿出了一叠光盘。男人接过光盘,在手里上下翻飞地搓了搓,说就这两张吧。小伙子说行。男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钱包,给了小伙子二十元。小伙子眉头皱起来,说啥意思?男人没听懂,说啥啥意思?小伙子说我说的是十五块。男人说对啊,我给你二十块你找我五块啊。小伙子笑了,说大哥您拿我寻开心啊,您是第一次买盘啊?我们说的一块就是人民币100元的意思对不对?

男人听小伙子这么说感觉不对了,他刚想说不买了,扭头却发现他的旁边多了两个小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小伙子站在了他的两边,他的退路被封死了。男人有点哆嗦了,一半是气一半是怕。两个小伙子说大哥啊,咋滴不想买了哈?做生意讲诚信是不?

男人想了想,从钱包里掏出了1500元递给对面的小伙子,说行,是我理解错了。然后拿着两张盘走了。

男人回到家打开了DVD机,把盘塞了进去,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男人于是去派出所报了案。

男人对做笔录的警察说,他们居然拿新闻联播来骗我。

便衣警察在那条偏僻的小路上守了一天,黄昏的时候,卖光盘的陈桂芬出现了。陈桂芬看到了便衣警察,就上来问先生要不要盘?肚子里咕咕叫的警察心想怎么今天换了个女的了?于是就说要,陈桂芬像变戏法一样从自己宽大的罩衣下面掏出了黑塑料袋装的几十张盘,警察装模作样地挑了几张,说多少钱?陈桂芬报了价格,警察边付钱边往两边看,发现没有他等待的人出现,心里很是失望,知道自己是遇到真卖盘的了。就说我是警察,你卖盘是违法的。陈桂芬听了哦了一声转身就跑,跑了两步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便衣抓住了,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陈桂芬不言语,便衣警察在陈桂芬身上搜到了一张水费单子,顺着水费单子的地址,找到了陈桂芬暂住的不远处的小屋,搜到了她的身份证,还从她床下搜出了两个大麻袋,里面塞了13000多张光盘。

警察带陈桂芬走时,陈桂芬又哭又闹,不停地喊我的娃咋办啊我的娃咋办啊。

沈律师踱进我办公室,说你看过黄色光盘吗?

我说真话是当然没看过,假话是当然没看过。

沈律师笑了,说人家说律师都不讲实话,说的就是你们搞刑事辩护的。

我说律师如果都说实话还有收费的价值吗?

沈律师说很有道理。

我说啥事?别浪费时间。

沈律师说有个卖光盘的案子你要办吗?

我说卖个光盘犯罪?不会吧。

沈律师说我不搞刑事,不懂,这个是我一个法官朋友经常去吃饭的一个饭店的老板下面的一个小领班的亲戚的事情。案子好像已经到法院了,没啥钱,你接不接?

我说接啊。

沈律师露出了猥琐而欣慰的笑容。

我问陈桂芬,你为啥有那么多的光盘在家里?

在看守所关了八个月,陈桂芬明显比照片上的她胖了不少,看上去比她三十多岁的年龄要大一些。听我这么一问就开始哭,浑浊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两条浅浅的河道。

陈桂芬说洪律师你帮帮我,这些盘不是我的,是一个叫小张的女人暂时放在我这里的,她说她家里临时放不下了放我这里了。你知道的,我们卖光盘的搞批发的不做零售,如果我是搞批发的我也不会在街上被警察抓住了,小张才是真正搞批发的。

我叹口气,说13000多张盘,你知道可以判多重吗?

陈桂芬犹犹豫豫地说,里面有人说要判十几年。

我点点头。

陈桂芬又哭,说盘真的不是我的啊。

我说我看过案卷了,你说的这个小张警察也去查过,根本就没这个人,连身份证号都是假的。

陈桂芬说,但是真的有这个人啊。

我说有邻居指认你的租住地老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时候还带着黑色塑料袋,这是咋回事?

陈桂芬说那都是来零买的人啊。

我说哪个零买的敢跑来你租住的地方拿盘?

陈桂芬说真的是啊。

我说提货单是咋回事?那两张从广州发货过来的提货单?

陈桂芬说那就是小张当时去提货用的啊。

我说那你为啥去货场提货呢?如果货不是你的话?

陈桂芬说我没有啊。

我说卷里有你雇的司机杨四宝和货场工作人员的陈述和辨认笔录都可以证实。

陈桂芬沉默了三十秒,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说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是去货场去过,但那是帮小张去提货的。

我说陈桂芬,我不是检察官,但开庭时检察官会像我这样问你的。如果你对我都说假话,我如何帮你?

陈桂芬又哭,说洪律师,我真没必要骗你,我是真的被小张骗了。

我说我注意到司机杨四宝的笔录里的确说到和你一起同车去货场提货的另外有个女人,那人是谁?

陈桂芬说那人就是小张啊。

我叹口气,说陈桂芬啊,杨四宝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就算是知道,他也搞不清楚这些盘是你的还是她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可以证实这个小张的存在?

陈桂芬说,小张很狡猾的,她原来跟我说她的住址也不固定,就是怕被公安查。

我说你能提供哪怕一处小张的地址吗?

陈桂芬说我不知道。

我翻了翻卷宗,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孩子是男孩女孩?现在在哪里?

陈桂芬听我这么一说就哭了,说我儿子跟我在上海,五岁了,这两天是老乡帮带着。

我说你老公呢?

陈桂芬说离婚了。

我说离婚了也可以来帮忙的啊。

陈桂芬不语。

我说哦对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批发一张盘赚几块钱?

陈桂芬说没那么多,就几毛钱。

我看着陈桂芬。

陈桂芬现出疑惑的表情,说不是批发,是零售,也不一定,有的几毛钱,有的几块钱,看人,也看货。

我说最后第二个问题,盘真的不是你的?

陈桂芬说洪律师,这盘真不是我的。因为我和小张相处的时间长,我知道她一般的批发价能赚多少。

沈律师踱进我办公室,问有花头吗?

我说你法院关系熟,要不跟法院承办沟通沟通?这个案子我觉得比较难。

沈律师问收了多少律师费?

我说不多,就一两万。

沈律师说拜托啊洪律师,这点钱怎么去搞关系?

我说你找来的案子,结果你对客户负责,我只负责业务问题。

沈律师皱起眉头,说也是啊,一般人也算了,这案子还是我一个法院哥们儿转了几个弯托过来的,那我先去问问吧,然后再说。

过了两天,沈律师说,托人问了,这个承办孟法官挺辣手的。

我说辣手是啥意思?

沈律师就笑,说听我朋友说,孟法官刚和老公离婚不久,据说她老公外面有小三,两个人闹了一年,一年前刚离婚,这段时间孟法官性生活不协调,心情很差,有人去找她说话的都被骂,案子尤其是风化类的判的都偏重。

我说我这个案子又不是风化类。

沈律师说你咋能说不是呢?男男女女脱光了衣服乱搞,因为大家看了这个所以才会有小三小四卖淫嫖娼的事情啊。我相信孟法官会对这个案子重判滴。

我说卖盘的跟她的个人生活有啥关系啊?

沈律师说,这个不是你说了算。你倒告诉我这个案子你咋辩?有罪还是无罪?

我说陈桂芬说盘不是她的。

沈律师说你们刑事律师真无聊,她说盘不是她的,那盘到底是不是她的?

我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庭上如果不承认盘是她的,我作为一个律师却要去说盘是她的吗?或者说,她不认罪,我要去逼她认罪吗?法律程序的目的不是发现真相,而是制造出一个真相。

沈律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洪大状说的有道理。

我说你赶紧滚,每天看着你在办公室转出转进的就像个拉皮条的,哪里是做律师的。我要看材料了。

沈律师狂笑着往外走。

我说你再找人帮说说,看这个案子还有啥机会不?

沈律师转转他藏在镜片后面深度近视的双眼,说要不我让我朋友赶紧给她再介绍一个老公?

孟法官从审判席偏门出来时,我就有了深深的困惑。不论是否穿着法官袍,孟法官算是颜值和体型都不错的女人,为啥她老公还和她闹离婚?

孟法官上了审判长席,拿一根橡皮筋把自己散乱的头发捋到一起挽到脑后别住了,往台下看了看,说公诉人来了吗?

公诉人奇怪地看看她,说来了。

孟法官又看着我问,辩护人来了吗?

我说我就是。

梦法官又问书记员,被告人带到了吗?

书记员说带到了。

孟法官又问问她两边的陪审员,说那我们开始吧?

两个陪审员老太太点点头,说可以了。

看着审判台上的三个女人和对面的女公诉人,我心里咯噔一下。

孟法官看着台下的我们,说跟你们商量一下,我手里案子多,今天我们这个案子也没啥好多讲的,一会儿希望你们控辩双方都抓紧时间,我下午还有别的案子。

公诉人点点头。

孟法官看我没言语,问辩护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说法官我尽量。

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问陈桂芬你认罪吗?

陈桂芬摇摇头,说盘不是我的,是小张的。

公诉人盘问了陈桂芬几分钟,陈桂芬的说辞与公安预审时的交代并无二致。公诉人说审判长,鉴于被告人一直不认罪,我就不多问了,一会儿我直接举证吧。

孟法官皱着眉说现在辩护人发问。

我说我没问题。

孟法官奇怪地看我一眼。

陈桂芬也奇怪地看我一眼。

孟法官说我有几个问题。然后说陈桂芬。

陈桂芬说到。

孟法官就盯住了陈桂芬不言语,盯了将近一分钟,庭上的空气变得越发冷了。陈桂芬慢慢低下头去。

孟法官说陈桂芬你不用紧张,你紧张了我看得出来。啥事情都讲出来不就不紧张了?

陈桂芬说法官我不紧张啊。

孟法官说不紧张为啥手发抖啊?

陈桂芬说天冷啊法官。

孟法官说刚才公诉人跟你讲的刑事政策你都听懂了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陈桂芬说法官大人我听懂了。

孟法官说那光盘到底是不是你的?

陈桂芬低下头,说不是我的。

孟法官说你抬起头看着我说。

陈桂芬抬起来头,看我一眼,然后说光盘不是我的。

孟法官咬咬牙,准备要问下一个问题。

我有点血往上涌,我举起了手,说审判长。

孟法官头转向我这边。

我说被告人不认罪,我们就让公诉人举证吧。

孟法官恶狠狠地盯着我,有点要发飙的感觉。

我说这样我们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孟法官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公诉人举证。

公诉人开始举证。按照被告人供述、证人证言、书证物证、现场勘验笔录、鉴定结论、抓获经过情况说明的顺序一一举证。

公诉人宣读陈桂芬邻居的证言后,我说公诉人宣读这些证人证言只能证明经常有人在被告人住处进进出出,但是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是不是都是来买光盘的,证人没法证明。

孟法官看看公诉人,问公诉人有啥补充说明?

公诉人说等我一并举完再予以整体说明。

公诉人宣示公安机关在货场找到的提货清单。我说请法庭注意,这提货单上的签字并不是被告人所签。这个我们可以申请进行笔迹鉴定。

公诉人宣读司机杨四宝和货场工作人员的证言,我说请法庭注意,这两份证言恰恰能从另一个方面证明被告人的辩解,即本案中有另一个叫小张的女人,在提货时是两个女人在现场提货,而这个女人在案发后就凭空消失了。

公诉人的脸色开始难看了,孟法官也开始显得不耐烦。

公诉人宣读抓获经过情况说明时,我说提请法官注意,那些所谓贩卖淫秽光盘的卖的可能不一定是真的淫秽光盘。

陈桂芬、公诉人和孟法官都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孟法官问辩护人啥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在下一个证据展示时会一并说明。

公诉人开始宣读鉴定结论,即查获的13000多张光盘都是“淫秽物品”。

我说提请法庭注意,假设按照鉴定一张盘需耗时1分钟,那么13000张盘需要13000分钟,折算成工作时间是217个工作小时即27个工作日,换算成公历日是37天,就算是鉴定中心加班加点干或者增加人手干,鉴定这批盘至少需要小两周吧?但是这份鉴定意见上公安的送检日期和鉴定中心的结论日期仅仅相隔了一周,由此我们只能得出结论说这批光盘是抽查的而不是全部验看的,考虑到本案当初案发是由于有人拿假光盘冒充淫秽光盘行骗抢劫,所以辩护人在此质疑这份鉴定结论的客观性和完整性。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这13000张光盘里哪怕有4000张是假货,那对于被告人的刑期将会是一个质的变化,所以特别提请法庭对这批光盘进行重新鉴定。

公诉人脸都绿了。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关于被查获的这批光盘的来源,既然是从货场找到了提货单,那么发货地广州应该有发货人,为啥在本案中对于发货人这一环节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警察为啥不去广州追查发货人?

孟法官把手里的一本卷啪地打在审判台上,提高了调门用尖锐的声音说,辩护人,鉴定中心有必要把13000张盘一张张看过去吗?

孟法官左手边那位低着头打盹的老太太被吓得一抖,然后坐直了看着台下。

我说我不了解他们的鉴定手段,但我认为不论是什么样的鉴定手段,都要保证结论的客观和全面。

孟法官摆摆手说你的意见书记员会帮你记录的,但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不同意对光盘进行重新鉴定。

我说审判长。。。

孟法官说现在进行法庭辩论。

我摇摇头叹口气。

公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过了两周判决就下来了,认定了13000多张光盘均为淫秽物品,判处陈桂芬有期徒刑十一年。判决书里压根就没提到我要求重新鉴定光盘的意见。

在看守所我问陈桂芬是否要上诉,她摇摇头,说同监号的给她上过课了,她觉得上诉没啥意义,而且她也没钱。

我说那光盘是不是你的?

她说不是。

我说好的。那你孩子怎么办?

她问什么孩子?

案子结束后半年,一个室外温度达到38度的下午,沈律师转进我办公室,说你还记得那个孟法官吗?

我说我当然记得那个妖怪。

沈律师笑了,说昨天我和法院的人吃饭,孟法官也在,说起光盘这个案子,她还骂你是个流氓律师。

我也笑了,说没法,遇到这样的女人。

沈律师说不是女人,是女法官。哦。她再婚了。

我说吾辈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