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么渺小,却比伟人多爱了一棵草”
——读李田田的诗
文/呦呦鹿鸣

一个平凡的姑娘说了真话会怎样?

如同电光一闪,1994年生的湘西小学老师李田田写了《一群正被毁掉的乡村孩子》,许多年后,当我们回顾2019年10月,也会因为这篇文章发出的提问而对这个月份所发生的一切肃然起敬——那个时候,我们中有那么一些年轻人,仍在努力说真话:

“我们教导学生要品行端正、诚实守信,自己却不敢说真话,不能说真话。”

“我们个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可我们却成了被奴役的知识分子,小心翼翼地活着。我们是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肩负着祖国的未来,为何要沦落成权势的工具?”

“一级级的领导马不停蹄地光顾学校,你们的到来,真的有益于学校吗?你们来了,以高姿态提点意见,无非是加重了基层的形式主义工作。你们所谓的检査,又真的有效吗?你们的光临,反而害了孩子,让他们学会了在权势面前低头、要弄虚作假。”

“什么是政治觉悟高?随波逐流、迎合领导、成为形式主义的帮凶,就是觉悟高吗?如果是,那我承认自己的平庸和目光短浅。”

(以上内容已从“山花诗田”公众号删除)

在公众号发文后,李田田被要求连夜进城“解释”,因为这篇已被删除的文章给本地“带来了很大的损失”,她自己惶恐不安,网友们也不禁忐忑起来;

后来,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湘西州州委书记叶红专对她给予了肯定和安慰,承诺不会为难她,并表示湘西州将整顿一切形式主义的检查,教师有什么意见、好的建议,支持公开发表,他们也会及时调查解决。之前要求李田田的签字,也被撤回了。这个过程中,《人民日报》公众号两次发文关注。

这个反转颇有古风。让我想起了宋代一个故事(来自宋人笔记《国老谈苑》):有一年,天下大旱,一个叫做王行的读书人在路上遇到了下朝回家的宰相王旦,便指着宰相大骂:“如今这么旱,老百姓焦灼劳苦,日子都没法过了,你这个家伙,竟然还领着这么高工资,你还好意思嘛你?”然后,拿着书本朝王旦砸去,正中这位宰相的脑袋。左右人等,上前抓住这个读书人,正要送地方官惩罚,王旦迅即制止,说:他所说的,确实是我的过错,有什么罪过呢?把他放了。

(“路由潘氏旗亭。有狂生号王行者,在其上,指旦大呼曰:‘百姓困旱,焦劳极矣!相公端受重禄,心得安邪?’遂以所持经掷旦,正中于首。左右擒之,将送京尹。旦遽曰:‘言中吾过,彼何罪哉?’乃命释之”。)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湘西州的地方党政负责人诚恳、开放、务实,成功地化解了县级部门酿出的这一场公关危机。

只是,如果我们清醒一些,将不得不注意到:李田田的危机,并不会就此烟消云散。宋朝王旦的故事之所以被记载下来,恰恰是因为王旦这样正直而善于反躬自省的宰相,实在是历朝罕见,而宋代言论风气之开明,也是历代罕见。与其说我们要赞扬王旦的心胸,不如感慨读书人王行的千年一遇的运气。就今天湘西州的事情来说,形式主义问题在之前一直存在,但是一直没有人从底层站出来直接抨击,现在,李田田站出来了,她就与众不同了。更值得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形式主义的问题为什么几千年都解决不了?不仅是因为掌权者有被迎合的弱点,更是因为,普通人中虚伪迎合的土壤同样广袤且深厚。因为这篇文章,以及这次异乎寻常的网络热点,这位乡村女教师的身上,已经被打上了“另类”标签。另类,往往意味着被孤立的命运。对于说真话的人而言,压力不仅仅来自于上级,同样还来自于同僚,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气场,某些时候令人感到窒息。来自湘西州更高一级领导的安慰和肯定是真实的,但是,之前要删李田田文章,要她连夜解释的思维和逻辑,依然存在,绝不是一纸文件所能清除干净。

常读呦呦鹿鸣的朋友或许还会记得我在《洞庭江湖》《两根硬骨头》里介绍过的一个细节:湖南益阳的中学教师李尚平为教师工资问题挺身而出,最后以自己生命的牺牲,引起省一级的重视,拨出上亿资金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李尚平牺牲之后,许多教师对李家避而远之,李尚平案迄今未结,家属为之呼吁的文章,这些曾因此受惠的教师们连转发都不敢,或者不愿。

所以,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李田田接下来的日子,并不会特别轻松。

我很担心她,于是,我去她的公众号“山花诗田”看了她之前的每一篇文章,当读完这些数量并不多的诗时,对于这位幼时差点被过期牛奶毒死的女老师,我又忽然放心起来。

我们来看她写了一些什么。

她这样写《杀牛》:

临近过年,他几乎每天要宰一头牛
人们见证了他的残忍,小路边
他高举斧头,使出全身的力气
一锤锤砸向牛脑袋
直到牛牛慢慢趴在地上,嘴角流血
偶尔动弹几下
目光依旧瞪着围观者
他才远远地望着牛
大家都说看到了牛的眼泪
并决定从此少吃牛肉
仿佛只有那位杀牛人是一个屠夫
接连几天
牛皮和牛肠随意扔进沟里
我迅速地绕过它们
想象春日来临,梅花飘落
覆盖了人间的不安

这首诗的文眼,是“仿佛只有那位杀牛人是一个屠夫”。这句话很敏锐,杀死那头牛的,实际上是吃牛肉的人们,也就是那些看客们,屠夫虽然是人,在这件事上实际上却只是一把刀而已。看起来,李田田感知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便她在未来遭遇了什么,就好像诗中说的“牛皮和牛肠随意扔进沟里”,她也早有准备,不至于将目光仅仅停留在命运的施加者身上。

她这样写《乡下小学办公室》:


我们抄写材料,教育学生
讲几句不痛不痒的道理
或八卦家事
女同事无所顾忌地喂奶
露出了硕大的乳房
有时校长来了,我们站起来
有时局长来了,我们藏起来
有时谁也不来,面对面坐着
看到的只是一张面孔

这首诗的文眼是“看到的只是一张面孔”,也就是说,作者可以感觉到人们光怪陆离的面具下,其实是同样干枯、同样不痛不痒、麻木不仁的脸。既然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于未来花样百出、纷至沓来的遭遇,她也能同样把握住它的本质,而且,有所准备。

她这样写《一树梨花的美好》:


一树梨花的美好
是蝴蝶飞来
鸭子踏花而过
是我站在远离人群的树下
也能欣赏自己的脚印
一树梨花的美好
不会让我哭
也不会让我笑
静默便是最好的姿态
一树梨花的美好
更像我的眼睛,遍及春日
并勇于在风中坠落

这首诗的文眼,是“不会让我哭,也不会让我笑”,作者的眼睛“遍及春日”,并“勇于在风中坠落”,但是,她知道静默便是最好的姿态。我们不能要求一位1994年出生的女生对社会真实的残酷无情应对自如,但是,这首诗已经表明,她在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之前,已经在努力进行自我心理建设,进行精神动员。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努力给自己建起一道堤坝,抵御即将汹涌而来的巨浪。问题只在于她对这巨浪力量大小的估计是否准确。

她这样写《走过鬼门关》:


母亲的二胎又是女孩
父亲连夜翻山越岭
将我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不育女人
她把我交给泥土与野草看管
有时我哭闹不睡觉
就把我塞进柜子里与蟑螂作伴
穷啊,没有花衣裳也无摇篮曲
有次养母喂我过期的牛奶
让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圈
从此,我只喜欢与花草说话
我与众目睽睽已毫无关系

后来我了解到,李田田生在一个湘西偏僻的小寨子里,出生后第五天就被连夜送走,寄养在一位远房外婆家里。在这里,她被喂了很多过期牛奶,几次抢救才幸存下来,终于被父母接回家里,可没多久,父亲也意外去世了,那年她才4岁。在几首诗里,她都写到了父亲,比如,有一首写道梦中与父亲相遇,“你不是早就死了吗?”“不,那不是我,你爱上的每一个男孩,都是我。”

这是背景,在这首诗中,她写了自己“与蟑螂做伴”的童年,并最终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只喜欢与花草说话,我与众目睽睽已毫无关系”。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会通过在花草中感知到的美好和阳光,抵御那看不清道不明的“众目睽睽”。

她的诗中有很多对花草自然的赞美。有一句我尤其喜欢:“我们那么渺小,却比伟人多爱了一棵草”。

正是因为这样,我能理解,当她决定做一个写作者的时候,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段话:“什么是诗意?难道必须是风花雪月、小资情调才是有诗意的吗?我不这么认为。童年的回忆,情人间的分别,早晨菜市场的吆喝声,流浪者的一个眼神等等都是有诗意的。我也想要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心观天下,笔写百态。”

我读完了她写的诗,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相信,李田田,这位普通的、多爱了一颗草的女教师,心中已有一片森林在生长。即便如今的一切是第一次遭遇,她像蜜蜂不知疲倦地在森林里花花草草中随意飞舞的那些日子,已经帮助了她,为自己酿了一剂安慰效果奇佳的良药。

这药,是诗,又不是诗。她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已经有一个很好的起步,我只希望,她不会迷失方向。我只希望,她备下的药,药效足够绵长。

我们很幸运地看见,

这世间,讲真话的人,不绝若线,

愿他们,爱如潮水,心有光明,

愿他们,得最好的温柔,化解那最深的虚伪。

只为苍生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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