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民主抗争走到关键时刻。时评人长平认为,人们需要非暴力的成功经验,而不是 “以暴止暴”的叫嚣。


Hongkong Proteste Polytechnische Universität Verletzte (picture-alliance/AP Photo/A. Ibrahim)
香港理工大学内的抗争者

(德国之声中文网)香港理工大学外面,家长等待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等着。有一对夫妻说,他们的儿子十九岁,不是理工大学学生,但是在场内做急救员。他们说,儿子被抓可以,法官会判,但不要被打,真的不要随便打人啊。

多么守法的市民啊!难道他们不是和平理性非暴力(网民简称”和理非”)的典范吗?在媒体报道中最暴力的时刻,这个城市里也处处可见非暴力的信徒。那些正在校园里武力抵抗警察进攻的年轻人,又何尝不是在深入骨髓的非暴力文化中长大?我们暂且先不讨论年轻人是怎样变为”暴徒”的,而是来看看这些静候孩子的父母,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这样安静吗?他们在什么时候会失声尖叫,在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地利用身体的力量来保护孩子–变成”暴徒”呢?

换句话说,如何让他们坚持认为静候是有效的,秩序和法律上值得信任的?”和理非”不仅应该被信任,而且也是能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策略?

既没有吃到人奶,也没有喝到狼奶

遗憾的是,胡锡进先生和被他鼓动的”爱国民众”是不会来赞扬他们的,也不会帮助他们把”和理非”坚持到底。在胡锡进先生看来,警察应该对校园里的”暴徒”实弹射杀,这些父母是”暴徒”的支持者,遭受打击理所当然。有人会说,胡锡进你没有孩子吗?假如你的孩子在里面,你不会感到心痛吗?党的宣传对此早有准备:假如胡锡进的孩子在校园里抗争,那么他/她就是国家的敌人,就是”暴徒”,应该去死。这是在中国大陆反复上演的”爹亲娘亲不如党亲”,尽管事实上只是用来骗老百姓的把戏。

Proteste in Hongkong (Reuters/T. Peter)
在校园里抗争,那么他/她就是国家的敌人

听起来,他们对”暴徒”切齿痛恨,比谁都更反对暴力。事实上,正如胡锡进先生在社交媒体中挑明的那样,他们一直在叫嚣暴力。他们崇拜”狼性”,欣赏强者暴打弱者,比如警察狂殴”暴徒”,厉害了的中国让别的小国跪着叫爹,开着豪车骂”废青””CNMB”。尽管事实上他们既没有吃到人奶,也没有喝到狼奶,狼吞虎咽的不过是毒奶而已。

假如情形倒过来–困在里面的是警察,或者任何他们支持的人群,那就更能看得清楚了。坚守校园的人立即成为四方传唱的英雄,他们的反抗姿势优雅无比,以弱胜强的聪明才智更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他们面临危险,那么”狼性”崇拜会鼓动在外面的父母不要坐以待毙,母鸡也知道用战斗来保护小鸡呢。在这些人眼里,为了救护孩子,越是激烈的行动越容易获得喝彩,和平静坐等于懦弱无能。

由此可见,那些口口声声坚决对暴力说”不”的”爱国者”们,对如何坚持非暴力不可能有任何帮助。

“完美独裁”之下是否还能坚持”和理非”?

在巴西圣保罗的一次会议上,我问一个知名国际组织的成员,你们投入大额资金、冒着生命危险去中东战乱国家支持非暴力抗争,为什么不到看起来更加和平的中国去做这些事情?得到的答案直率得令人难受:中国太麻烦了,我们惹不起!大概由于同样的原因,西方非暴力运动研究中,对中国当代非暴力抗争运动的失败以及中共专制政权的成功镇压缺乏令人信服的解释。

非暴力运动研究知名专家切诺韦思(Erica Chenoweth)和斯蒂芬(Maria Stephan)对近百年来全世界数百场运动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发现暴力起义的数量从1970年代开始下降,以非暴力为主要手段的抵抗行动数量急剧上升。但是,她们同时也发现,尽管非暴力抵抗更加普遍,但是它们的绝对成功率却出现明显下降。其中主要原因就是统治者变得更加”聪明”了。英国学者林根(Stein Ringen)为她们补上了最合适的例子,那就是中共极权政治的”与时俱进”,进化成”完美独裁”。

Proteste in Hongkong (picture-alliance/Zumapress/O. Haynes)
香港理工大学内抗议学生的补给库

香港的抗争更是对切诺韦思的”3.5%”成功理论的否定。切诺韦思断言:如果能有3.5%的民众积极参与其中,抗议就一定会成功。那么香港200万人上街,所占整个人口数量的百分比是多少呢?

非暴力革命理论家吉恩吉恩·夏普(Gene Sharp)对”非暴力”定义为:”一种在斗争中不使用暴力而使用权力的社会政治行动战略。”非暴力并非放弃抵抗,也非消极抵抗,而是积极进取,争取更多政治权力。

需要非暴力的成功经验,而不是 “以暴止暴”的叫嚣

我曾经写道:”中国需要非暴力,更需要不合作。专制政权之所以在看上去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如鱼得水,就是因为合作者太多,反对者太少。”

对于一些人来说,非暴力是一种哲学和信仰。但是,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它同时也必须是一种有效的策略。中国需要非暴力的成功经验,而不是 “以暴制暴”的叫嚣。把向天安门城楼的毛泽东画像泼漆的”天安门三君子”扭送公安的”六四”学生,最后等来的是坦克和机枪;依法维权的底层冤民,漫漫上访路的尽头是”黑监狱”;以专业能力维护法律尊严的人权律师,被迫上电视”认罪”;村民投票选举出来的乌坎村委会,其成员不是坐牢就是流亡……”和理非”必然遭到嘲笑。

香港人曾经以为”一国两制”意味着,他们拥有与内地不一样的机会实践”和理非”,至今大多数人也还在如此坚信和坚守。但是,绝望的情绪正在弥散。

国际社会必须不再停留于口舌之争,给予香港抗争者更多更有效的帮助,让香港理工大学外面和平等候的父母们,以及遍布香港大街小巷的”和理非”坚守者看到希望。正如那对相信法律的父母,眼睛红红地通过媒体镜头对他们在校园里做急救员的儿子说:孩子,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支持你!

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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