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在典型的专制家庭长大。

印象中父母很少打我,因我通常在他们拿出棍棒恐吓我时我已经害怕到大哭然后作出妥协。记得应该是在小学有少数几次不愿服从然后挨打的经历,痛还是不痛其实已经分不得记不清,但那种恐惧和不甘,现时想起还是足够落泪。真不明白在那种年纪瘦小的我可以做出什么不打不可的举动,更何况我一直都是那种邻居口中所谓听话不出声的乖孩子。

除开恐惧,长辈们的重男轻女也令我感到委屈无比。无论我在学校表现得多好,被用到与同龄的亲朋戚友对比时,性别仿似才是第一指标。他是男孩,所以无论如何被重视的是他,不是我;而母亲因生了我不是一个男孩,母亲仿佛也因我低人一等,我带给母亲耻辱,也令父亲无法传承香火;我似乎再怎么用功读书也不过如此,仿佛其实没有必要努力只需以后嫁个好对象。

有时候被周围环境洗着洗着我都差点信了。我差点相信在学校男孩子学理科脑子就是被女孩子好得太多,我差点就承认无论自己多努力都不够男孩子优秀,我也差点相信毕业后第一重要是找到工作第二就是结婚,差点认同婚前性活跃的女子都是不知羞耻的荡妇。最后,我都差点相信以后收声乖乖继续做个第二性也不算太差。

但好彩我仍然一直不服气,也一直渴望能够拥有更多的选择权。从初中开始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决定要去哪里读书,离家越远越好。高考后我也没有选父亲要我选的专业,他生气地说之后找不到工作别要怨恨他。上大学之后我很少回家,因这个家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吸引力,只有他们掌握的绝对权力对我的控制和整个氛围的压抑。

某一年我跟父亲的一次矛盾爆发,我才意识到细个时挨打的恐惧还没有抹去。当时我不愿出门参加宴会,但他蛮不讲理逼迫我出门并开始数落我读书读傻不懂礼仪往来,看我仍不为所动,他就开始拉扯我离开房间并威胁要动手打我。

拉扯中二十多岁的我又再哭得像小时候的我,我不明白为何大个后的我还是跟细个时的我一样被试图控制。我以为我已经逃脱的囚笼,原来一直没有真正消失过,那些恐惧和不甘的感觉,现在还因我年龄和认知的增加多了份羞耻感。

那天我再度屈服了,哭喊中我说我去就是了,抹干眼泪然后暗自在途中订了第二天一大早离开的车票,当晚默默收拾好了行李第二日没有告知父母就离开了。大概在他们看来是我翅膀硬了。但其实我在去往车站的途中,和汽车启动前都一再担心他们会愤怒地冲到车站将我强行拖返屋企打骂。庆幸他们还没有癫狂到这个程度,不过眼泪可以抹走,恐惧和伤害可以吗?

逃离之后,一向掌握绝对话事权控制权的父亲似乎放软了口气,虽然他从未为此事道歉,他也许也从未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从这之后至少我开始知道我是可以反抗的,而且我的反抗是有效的。

我不必再像其他听话的女孩子那样担心到了年纪被父母逼去相亲结婚,我不再担心他们要求我毕业后回去小地方做安稳的公务员或教师。一切只因我知道我摆脱了,他们的威权对我不再具备任何恐吓力,那些童年时的恐惧只不过是根植在心中的未必是真实的恐惧。我不再认同和害怕他们觉得我不如男孩们的想法,我不再在意他们不尊重我不把我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态度。我甚至开始认为他们应该害怕我,因我不再真正意义上服从和合作,不再盲目恐惧,我不会再是个顺服的乖乖女。

我亦都开始思考为何作为女性我拥有更少的选择。譬如若我说我要去独自旅行父母一定会强烈反对,所以只能挪用生活费偷偷执行然后安全返回再告知他们,但若果真的出事,相信大家又会对受害者进行更多的指责而不是施害者;譬如毕业后若我一直没对象不结婚就会变成被逼婚被嘲笑的剩女,我的学历反而会变成读书无用论的有力证据;再譬如若果我话生bb很痛我不想这么做大家就会话所有女子都是做得到为何偏偏你就矫情做不到;我还开始想像如果有一日我有了bb我是否就开始完全丧失我自己的人生要24小时担负另一个生命的责任,我能信任那个伴侣吗我能兼顾所有事情吗我还可以有我的职业生涯吗我会得抑郁症吗。

我开始关心女性权益和命运,变得更敏感。例如开始思考凭什么我母亲因为没有生男孩子就被亲戚长辈冷嘲热讽,凭什么他们都将这件事的责任推给母亲而不是父亲。凭什么学校老师一直潜移默化让我觉得男孩子就是比我优秀,而当我偶尔拿到比男孩子好的成绩时他们竟觉得并令我自己也觉得我仅仅是因为幸运,或者仅仅因为我比男孩子更用功。凭什么我被男老师‘特别照顾’时我感到害怕不敢跟任何人说起,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这样。凭什么我们在学校里大肆庆祝女生节而对妇女节不屑一顾,凭什么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是洁身自好而对男性的风流大加赞赏,凭什么社会大力美化母亲的奉献牺牲又继续索取继续压缩她们做自己的空间⋯⋯

我开始思考一些从前习以为常的东西,开始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女性。我不知道一直以来那种想寻找安全感想依附一个男性生存的想法从何以来,分不清这些是我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有人有意或无意灌输到我脑中的想法,但我开始希望至少无论何时都能不再失去自我和尊严。

后来才发现,这个女性意识觉醒的过程,其实跟我后来政治觉醒的历程也很相似。虽然伴随着很多很多深刻的恐惧,但也开始发现和思考到缺失的权利,意识到习以为常的生活中隐藏的压迫,然后不合作和反抗。

我曾经失望。但葱友讲得对,我为什么会期望在基础教育和社会教育缺失的地方长大的人们在性别或者甚至性向方面的理解与其他国人有所区别呢。

但是敏感一点也没关系吧?

有时候我不明白为何那么多男性有意或无意对女性受到的不公视若无睹还加之嘲讽。但当我想到若我也是一个男孩子,也许我也可以无关痛痒讲出一句句你女仔读书就是不如男仔、哪里有什么男女不平等啊、你们女仔现时已经生活得好幸福了还想怎么样啊、生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都做得到就你娇贵。

但事实上就算我是男性,我也会有母亲会有女性朋友有妻子会有女儿,这样也可以将她们可能会遇到的痛苦和不公视若无睹的吗。就像我自身是异性恋,我仍然无法忍受有其他性别认同或性向的人受到歧视,因为他们有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子女。我绝对不会允可和接受他们要承受这些痛楚。是,事实是众生皆苦,我也认同男性也很辛苦,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女权/平权,让所有人都可以有机会选择自己觉得没那么辛苦委屈的人生。

绝大多数女性自细的教育一直就是洋娃娃和童话故事,仿佛暗暗被告知政治是男性的游戏,所以我本人一直以来也不太关心,也不认为政治与自己的生活有多大关系。直到女性意识觉醒后看了女性参政议者,一开始只想到,是啊,我们也要争取跟男性一样的政治权利。但反送中爆发后,对香港人强烈的共情才让我发现极权世界的恐怖,发现那么多被隐瞒篡改的事实和刻意编造的谎言。我才又意识到,只争取女权这样不够。

我想要“获得跟男性一样多的权利和选择”,但我也更愿意“跟尊重和理解女性的男性一起争取我们同样缺失的权利”。

而男性要“利用仅余不多的权力享受性别不平等带来的小小优待”还是“跟受到更多压迫的女性一起争取缺失的权利”呢?我不知道。但若果我是男性我很清楚我会选择什么路。

我又想起那些年里父母威权带给我的恐惧,和我后来对当局威权的恐惧如此相似。可能在我决心反抗父母威权,选择不合作时,继续反抗更可怕的极权的种子已经被种下了,只要我开始意识到压迫,只要我渴望自由。

女权主义者理应是反极权争取认同而不是排斥不屑的对象。女性意识觉醒的人若果还未政治觉醒,只不过是她们对政治的无感导致她们满足于当局灌输的理论,导致她们从未有动力去了解历史和真相,导致她们以为现世安稳已经足够。一旦她们分清党和国这两个不同的概念,认清当局在历史事件和新闻报导中明目张胆地隐瞒和篡改,相信她们能较快意识到不妥。女性现时的困境,对现实的不满,对历史受害者的共情能力,将会推翻她们从前认为当局执政拥有的合法性,至少我是这样。

我知道也已经见到发出这种女性议题会引来微博上那种令我无法忍受的讥讽和不屑。品葱上对民主和自由有异于墙内普通人的见解往往令我惊喜,但部分人对女性问题的落后看法,对女性想法的漠不关心和傲慢却又令人加倍心寒。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听到她们的所思所想,很可能就是你们的母亲女友女儿日复一日经历和被迫习惯的。我见一位葱友提到,说故事感受的价值不比研究问题低。希望如此,能多些理解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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