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来不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作为基层女性,我们是一体的,这是我们的故事。”

 

沿着南锣鼓巷的胡同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又一张婴儿照片,有局部的手或脚,有安稳沉睡或露出腼腆微笑的样子,也有被父母牵着手或换衣服的状态,让人仿佛与照片形成一种连接,被满满的家庭幸福环绕着。

但愈走进展区深处,抬头见到的却是一行无奈的控诉,让人被迫从刚刚的温馨与美好中清醒过来,瞬间感受到因性别、生育带来的沉重压力——

“快生了,我妈让我走,不能在娘家生,否则我哥会不走运。”

强烈的反差,犹如打破一扇封闭的窗,如此才能看清楚在生育议题中,那些深刻的、令人不安的、却被隐藏起来的部分。而这些部分,则在展区旁边的剧场中得以呈现。

《生育纪事》剧照摄影:杨悦

剧场正上演着一出好戏,通过艺术表达出在幸福表象下,生育议题的庞大复杂性。

此剧只有短短一个小时,但从中横跨的议题则以生育为起点,延展到了女性的职业发展、从夫居以及男性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由浅入深地反映了女性在为人母的幸福表象下,那些无处释放的压抑、焦虑与痛苦。

 

在幸福的表象下,生育是痛苦的

2019年12月9日,一直排练到晚上七点,辛苦了一天的演员们,才终于吃上晚饭。一位演员一边吃,一边苦笑着说:“排到连孩子忘了。”另一位演员则点头附和说:“之前彩排的时间更长,有孩子的可以提前走,没有小孩还要留下来继续排。”

她们心心念念的小孩,与正在排练的这出戏也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部戏名为《生育纪事》,由“木兰花开”社区的女工与中戏师生一起策划出演,讲述一位来自四川的农村女性,经历了两次生产、三次引产的生育故事。

《生育纪事》剧照

排戏始于一次女工间的闲聊。据此次话剧策划人、“木兰花开”社区负责人丽霞回忆,“当时,我们在聊母乳喂养好还是奶粉比较好,后来这个话题结束了,就开始到了生孩子这件事上。”这一聊,女工们对于生育的各种感受,犹如打开一道隐秘的门,瞬间蜂拥而出。

在丽霞的认知中,生育这件事应该是有计划的——“我到了什么年龄,想要怎么样的状态。如果我想要孩子,那么两个人商量好了,再迎接一个生命。”但事实上,在场分享的女工都处在“非意愿怀孕”的状态中,有人意外怀孕,有人未婚先孕。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怀孕的她们,都没有做好孕前准备,就意外地有了孩子。

除了怀孕带给自己的唐突与冲击感,在生育的前后,女工们也独自忍受着各种负面情绪。与书籍以及大众口口相传中的“幸福妈妈”不一样,当她们生下孩子之后,那种身份转变并没有带来更多的愉悦,而是充斥着“终于卸货了”的解脱感。

一些女工坦言,生育对于她们而言是沉重的负担。从怀孕开始,身体就产生了各种不适的变化,比如腿肿引起的疼痛。等辛苦熬到十个月的时候,终于到了生产,又是一道难关。一位女工因为生产过程过于疼痛,很长时间都对孩子怀着恨意。接下来,则是更复杂的育儿阶段。由于产前疼痛还没有完全缓解,产后家人的照顾又不到位,不断累积的疲乏感终于压垮了她们。

《生育纪事》剧照

在为人母的温馨表象下,她们的身体记忆却是与“疼痛”挂钩。但上述如此跌宕起伏的情感,在场的分享者都没有跟人表达过,即使是与自己共同生活的丈夫。只是在那一天的闲聊中,大家得以滔滔不绝地释放出多年压抑的情绪。

对话一直持续了很久,大家都不愿意回家,还想再继续讨论下去。这让丽霞突然意识到,既然大家对生育这件事这么耿耿于怀,不如以戏剧的形式助大家“畅所欲言”,也让台下的观众参与进来,重新解构“生育”这件事。

随后,丽霞征求了机构同事的意见,也与中戏的老师商量此事的可行性,大家都表示愿意参与。至此,一场关于女工们生育史的话剧从分享与讨论中得以萌生。

 

我不想生,但又讲不出“避孕”二字

决定通过戏剧引起大众关注后,丽霞和机构工作人员开始了对女工们的访谈,以此作为之后创作剧本的素材。但随着访谈的深入,一个严肃的问题也被频繁提起:既然她们都谈到了生育的痛苦,那为什么不选择避孕呢?

令丽霞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经去拜访一位刚做完流产手术的女工。当时的她脸色苍白,但仍然坚持做着家务。当被问到为什么老公不照顾她、承担家务劳动时,女工则告诉丽霞,如果她不做,自己的老公更不会管孩子。至于为什么走到流产这一步,她摇摇头,说自己讲不出“避孕”二字,老公也没有这个意识。

“生产是瓜熟蒂落,流产是硬生生地从身体里拿走一个没有成熟的生命,所以对女性的伤害很大。”回想起当时对话的这一幕,丽霞仍觉得很难过。

《生育纪事》剧照

在整个访谈中,丽霞发现很多女工都有流产经历,且次数比她想象中要多。年龄大一些的女工,以前会选择去乡下的诊所、卫生所解决,甚至是用原始的方法堕胎。年龄小一些的,恰逢经济条件和医疗条件比以前好一些,就会选择去正规医院。

与那位女工一样,访谈中的其他人也对避孕意识不敏感,再加上自己也不敢向丈夫提出诉求,直到身体的伤害发生,才觉得不妥。但更让人难过的,则是在每次流产后,女工的丈夫也逐渐习以为常,对此并不会多加重视。因此,流产之后的她们也得不到良好的照料。

可这些讲不出“避孕”二字的女工,只是流产人群中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女工被迫选择流产,则是因为小孩的性别。那些深深扎根在父权文化的“重男轻女”思想,随着时代的发展,并没有完全覆灭,仍然潜伏在一部分人的认知中。

丽霞曾经访谈的一个90后女孩,从出生开始就因为性别被父母送往亲戚家借住;后来自己也怀孕了,又在婆婆与自己妈妈的压力下,去做了性别坚定,最后流产掉肚子里的女胎。作为女性,她是被抛弃的;现在,她也只能“抛弃”自己的女儿。

这些真实的故事,随后被记录在戏剧中。

《生育纪事》剧照

女主角小玉,一方面由于付不起高额的引产费用,只能选择暴力的自然引产方式;但另一方面,作为母亲的她,却对这个生命怀着无限的歉意。但看到这里,不禁让人发问:女性在怀孕、生育甚至堕胎的整个过程中受苦,难道是“天经地义”的吗?

一方面,在我们的生育文化中,女性个体价值的体现是生育能力——“不仅要生男孩,而且要多生”。所以当她们主动表达自己的生产、避孕诉求,则是非常不符合常理的,甚至会被苛责。毕竟在传统观念中,幸福家庭不需要“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上述观念,也造成了女工主体性逐渐淡化,最后不敢提出自主选择“不生”,害怕自己会被指指点点为“一个选择流产的坏女人”。

另一方面,作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男性在家庭责任中的参与度十分低,且意识上更偏向传统——从自己的妈妈到自己的妻子,每个女性都在经历类似的事情,一代又一代,生育的责任仅由女性承担。因而即使妻子流产,他们仍无动于衷。

《生育纪事》剧照

除了性别造成的不平等,还有贫穷带来的压力。在城市的妈妈生育可以享受到相对比较好的医疗资源,可以住进产房;但对于在农村生产的女工姐妹,医院不仅地理位置上离她们有距离,而且去一趟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又是她们不能承受的重担,因而只能选择去一些简陋的诊所。从诊所出来之后,她们又要开始准备接下来忙碌的农活,周而复始。

遗憾的是,处在一个“生育不自由”的状态,无论选择生下来,还是选择流产,作为女性的她们都缺乏选择权,只能默默忍受着从社会文化到家庭环境的压力。

 

这不是别人的故事,这是我们的故事

生育在大众视野、主流叙事中,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却并未展露其背后的庞大复杂性。

一位主动过来帮忙的志愿者坦言:他当初看到生育二字,是想到了妈妈;但当他参与这次活动时,他发现自己对底层女性“如何成为妈妈”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概念。

另一位一直关注劳工与性别议题的志愿者则感慨地表示,女工的声音一直很少。比如上一年的反性骚扰议题,即使从高校发展到了公益圈,但唯独女工的反性骚扰行动却难以得到更多曝光。所以通过这次的戏剧演出,她希望大家可以看到生育给女工带来的众多影响与改变。

《生育纪事》剧照

除了提高生育、女工议题的可见度,作为演员的女工们,也在这种此次演出中获得了更多自信。一位女工之前觉得自己没有特别的优点,但经过与大家一起排练到演出,逐渐走向舞台的整个过程,也感受到了力量涌入自己的身体中。

每一次的排练与演出后,丽霞都觉得,有一些生育的伤痛,正在慢慢减退。

“以前回忆起生命的伤痛,可能就是一种痛;比如排练到一些内容时,我的身体与心理都会有反应,我就忍不住泪水。但现在是痛中有力量,我比之前更坚强了一些。”

“因为谈生育这件事,就会勾起我的切肤之痛。就像是一道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时候,一碰就痛;但等愈合好一些了,可能伤口就有一种痒痒的感觉。等时间长了,就真的治愈了。”

有趣的是,生育引发的思考,从上一代也延展到了下一代。在戏中参演的一位小演员,每次听到妈妈在排练时,表演引产时的痛叫,她第一次对生育产生了恐惧,忍不住向妈妈提问,是否自己未来也要选择生育之路。但妈妈给她的回应则是“你可以生,也可以不生”——毕竟,女性不是生育工具。

不仅女性在戏剧中得到力量,男性也在这种“看见”中开始行动。一位女工姐妹的丈夫看完演出后,重新理解了生育带给妻子从意识到身体的变化,因而对她也更加贴心。一些男性观众也提出问题,问他们可以做什么。丽霞则回应,无论是怀孕还是生产前后,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状态,女性都需要更多的关心、支持与力量,“生育之痛”不应该成为一件让人大惊小怪的事情。

《生育纪事》剧照

虽然这部剧的筹备不易,场地、资金都有极大的局限,还有两位演员是千里迢迢从外地过来参与,但她们还是成功地给观众带来一场生育的思考与讨论。在采访的最后,讲起遇到的挫折,丽霞仍然坚信着、坚持着、坚守着:

“这部剧的很多故事,没有在我身上真实地发生。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作为基层女性,我们是一体的,这是我们的故事。”

在《生育纪事》的结尾,演员们唱起了一首歌:“妈妈只是生活中的一个身份,不是一生的标签”。是的,她们不只是看到欢声笑语的妈妈形象,还有被迫流产时黯然神伤的脆弱,以及辛苦育儿时的艰难。在母亲之外,她们还有很多身份,很多经历,等待着被继续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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