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本文原文已被删除

 



01

政府的悼念,与你何干?

原来打算一个人过清明,接到朋友信息,遂决定去汉口江滩悼念会场试试,怀着见证历史的心情。

从小区扫码出来,等上711,又是一番上下扫码,想起新流行的一句老汉骂:“个绑码的!”

久违的汉口,一一浏览:中山大道、六渡桥、江汉路、吉庆街、一元路!

水塔还是那么高,汉口总商会、南洋大楼、民众乐园、金城银行,都关门闭户。

中山大道从这里拐弯,笔直走是胜利街,往江边右行一元路,经过汉口国民政府外交部大楼,就是原德国领事馆即武汉市人民政府了。

太熟悉的汉口精华,只是少了熟识的人和过去的生活场景。

一路安静,甚至有点肃穆,大量警员的出现,更增加压抑,像去殡仪馆,本来今天就是清明节。


02

防汛纪念碑,原是武汉最高的语录碑,建于1969年,上书毛泽东为1954年水灾题词,因此,这可以说是一个灾难纪念碑。

我们从那场灾难活到这场灾难,而瘟疫还没有过去。

封城前我就逃离,缺席了与武汉人民的患难与共,今天,我来了!

人们沉默着陆陆续续来到,但江滩是封锁的,隔离着,闲杂人等根本就进不去。

原来,这是一场精心设计、严密布置、甚至亲自指挥、亲自部署的政府活动、政治活动,跟我们没甚干系,没有隔离,没有驱赶,能够让你看看热闹就足够革命人道主义了。

忽然想到,凡政权易手、两条路线斗争,以至……你死我活,尔下我上,都发生在上层建筑,跟枯老百姓毛关系也没得,人们虽投身其中,闹得水响,始终还是看热闹的人,挂眼科。

此刻连舞台也看不到,只有观众们互看互粉,人看人,人传人,人不传人?警察一个劲地要人们散开,散开,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以防止病毒感染。

手机的普及,让人人成为摄影家。

我往朋友圈发出三九二十七张图,现场直播:庚子清明,我在汉口。


03

十点差十分的样子,领导车队出现了,这意味着即将开始。

我从路边长椅上站起来,便听到警报声响起,哦,举国哀悼的时刻到了。

三分钟,显得那么漫长,一瞬间,我有点泪目:110年前的汉口焚烧、94年前的武昌封城、82年前的日寇侵占、60年前的饥荒、44年前的驾崩……都汇聚到一个痛点。

多灾多难,最近一次灾难,即2008年汶川大地震,也是在这江滩举行过盛大的哀悼仪式。

警报声咽。似获松弛和解脱,一切都有了结束。

一辆辆车从江滩出来,他们都是政府机关人员、体制内的,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也不用什么群众代表了,人民不是早就被几个代表了吗?

那车里优越感俯视的眼光似乎在说,没你甚事,想看什么回家打开电视就是。





04

很多群众还想进入江滩,被阻隔。仍不甘心,围在堤下展国旗、唱国歌,喊一声武汉加油!

警察说,够了吧,你们够了吧,大家都散开,莫聚集。一心一意为着人民的安全。

春光明媚,景和清明,难得无雨。

活动前后所呈现的现场气氛,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带点喜悦——即将解封的渴望。

有的在花束前拍照,有的穿防护服作秀,有位贵夫人竟牵着三只戴口罩的狗从武汉市人民政府门前遛去,成为一道风景,引得不少人围观、抢拍。

来的有情侣,有夫妻,有一家三口,好像是要到江滩春游的。

来自西班牙的三位记者还衣冠楚楚,有的戴着红领带,似忘记了他们国家被疫情打击得满地找牙。



05

我们所围观的盛大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我没有感动,也没有悲哀,反倒有点茫然。

该火化的、该抚恤的、该表彰的、该追认的……都妥妥地完成了,党和政府,对人民、对世界有个交代了。

悼念活动以后,一切都翻篇,历史由此打开新的一页,该开始歌颂了,风景这边独好!

那个34岁的党员李医生都烈士了,也就是盖棺论定,检查组历时40多天已作出最终结论,两个责任人受到处分,这事就不再炒现饭了。

既往不咎,官复原职,再创辉煌。

兴师动众,默哀三分钟之后抹干眼泪(如果有的话),岁月静好,一切如故?



06

然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在李医生遗孀的眼中,他哪是英雄、哪是烈士,完全是冤屈的死鬼,甚至是个不管上有老下有小的逃兵吧。

这一场仪式固然必要,就此万事大吉了吗?

追悼、表彰了,还有责任、教训呢?如果缺失,历史或将重演。

就像2019年3月30日四川凉山森林火灾遇难31人;时隔一年该地又发生森林火灾造成19名扑火人员死亡。

“个人的生命是可宝贵的,但一代的真理更宝贵,生命牺牲了而真理昭然于天下,这死是值得的……”(鲁迅)



07

“清明时节,理当为‘战疫’中死难者举国公祭”,2月16日即我离汉一个月时在公众号向社会发出过呼吁,可能有敏感词而被删。

相信发过此呼吁的不止我一个人。

城市之悲,举国之殇。回顾疫情过程中,武汉这座英雄的城市曾经于无声处爆惊雷,民间的悼念似乎更震撼人心。

1月27日初三晚上,点亮希望,照亮大武汉,来一场最美的灯光秀,一起为武汉加油!经抖音发送相约,市民心领神会,8时,全城同步在各自隔离的小区门栋统一行动,站到阳台和窗前,瞬间关灯,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先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喊三声“武汉加油”!再唱“我和我的祖国”,三呼“武汉加油”!此起彼伏,持续三分钟。寒夜中的江城,迸发万千市民的压抑之声,响遏行云,气壮山河。

2月2日正月初九,网友们互传这条短信,友情建议:“在2020年2月2日晚20时20分,请拍一张夜景照片留着纪念,照片上请注明‘拍摄于公元202002022020’。这个数字人类纪元只有一次。”

2月6日晚上,李文亮医生处于生命的最后挣扎,终被新冠病毒夺去了34岁的青春。噩耗第二天凌晨传开,举国哀痛,唁文如潮。武汉十位大学教授发表的声明也广泛转发。

所有压抑、所有积郁、所有忧思,似乎都集中在这个节点燃爆。武汉市民千方百计来到武汉市中心医院,为曾因“造谣”而受训诫的“吹哨人”举行了沉痛的悼念。

也就是那一天,我为感染新冠病毒的姐姐一家写诗:姐姐,我的余生不能失去你,痛哭失声。

真正的悼念其实早在民间,就在清时节的神州大地,千家万户,而绝不限于各地的政府活动。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有史以来,武汉唯有今年被禁止清明扫墓。痛哉!



08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杜公的这个国是指城池,国字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有人要爱的那个“国”。

江堤上的草木倒是越长越好看,我注意到粤汉码头的那棵常青灌木叫柞树,绿油油的。

封城连三月,结论何处寻?我们心中的“家书”,可能永远也收不到了,其实手机的短讯里全都有了。

正如方方所言,事到如今,再怎么删,你删得赢吗?

她躲在郊区修身养性,可能偿还文债,没有参加今天在市政府门口举行的悼念活动。因而写不出今天的武汉封城日记。既然有很多好事者仍在写日记,我今天算是接龙吧,相信方方有兴趣知道汉口这边的现状。



09

离开江滩,我走上蔡锷路,这里的小贝壳等酒店铁将军把门,武汉电影院门口仍是灾棚,昔日的法租界万劫不复,那德明(法语终点)即江汉饭店已被大火烧成了空壳,幸免垮倒,这也是本埠新闻媒体没作报道的。

我在萧耀南公馆前的茅厕里解泡小溲,末后直奔一元路车站,等来了711,扫码上车一看,蝈蝈笼的笼,就只我一个人,相当于政府跟我专开了一乘豪华的士,连老年卡也没刷。

不晓是哪个在捅我:“个绑码滴你绿得狠咧!”

诗曰:

清明时节泪纷纷,

路上少人欲断魂。

借问小区封几久,

保安遥指天安门。

 

罗时汉

庚子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