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新闻,童年时在那座岛屿上生活的情景再次如洪水般涌现,就像一场遥远的梦境。

洪水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然到来,啥子征兆都没得,它悄咪咪爬上堤坝,许多乘凉的人都找不到自己的鞋。我和表姐的凉鞋也统统地漂走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

秀姑是第一个发现大水的人,事后她为此非常骄傲,很长时间都在期待政府的大官前来给她嘉奖,但当时她特别惊惶,因为她只有一条腿。

秀姑抓了只脸盆敲起来,嘶声喊叫,洪水呀洪水呀,咣咣咣!洪水呀洪水,咣咣,咣!

人们从梦里头爬出来,光着脚从堤坝这头奔跑至那头,又从那头奔跑至这头,接力赛般嗷嗷大叫:洪水呀洪水,老天啊!洪水呀洪水,天啊,天!

狗子们纷纷加入奔跑的队伍,追随主人乱哄哄一通狂吠,嗷嗷嗷,汪汪汪。

我和表姐蹲凉床上,瞪大眼睛盯着各式各样的鞋从床下漂过,拖鞋,解放鞋,胶鞋……那统统不是我们的鞋。很少获得新鞋子,那双蓝蝴蝶结和银扣子的凉鞋,还是二姨出嫁时给买的,穿上脚能快活得飞起,我才不怕洪水呢。

可惜没有很多姨妈可以嫁,还有个小姨,但人家都说孬姑有点傻。

孬姑正踩着水在我们面前跑过去,跑过来,也学人家喊,发大水咯,发大水咯。人家是惊慌失措地喊,她是兴高采烈地喊。

我那些舅舅舅妈们此刻全不知踪影,外公外婆也不见了,也许加入了那波嗷嗷乱叫的人流。表姐四处张望,扯着嗓子喊:双桃,李双桃,你在哪?

没人应她。表姐非常生气:肯定她偷穿走了!睡觉前还在这里转。

我和表姐在水里找鞋,隔壁秀姑在水里找腿。她那条木制假腿不晓得漂哪去了,一条腿在水里可站不稳,她很惊慌。还有许多人从堤坝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不晓得自己该干嘛,大概还在梦里头没爬出来。这场梦真太深了。

这时,大坝南边传来很响很响的炮仗声,清脆之极,一瞬间穿透所有人,乱纷纷的人群突然像集体被击中,呆立原地。

片刻之后,有人反应过来,大叫:打枪,是打枪!破圩了!

表姐在那时表现出超乎寻常地冷静,立即放弃找鞋,回头吩咐我,把裤管卷起来!带领我往棉杆堆上爬,棉杆堆围着大杨树垒成,爬到棉杆堆上,表姐抱着树杆,朝四周看了看,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们家棉杆堆最高,淹不到。”说完便安心坐下来,摸出把瓜子递给我。我也放心了,认真嗑瓜子。

秀姑还在水里连哭带喊,有人看到我脚没有?好人呐帮我望望脚漂哪去着……没人理她,她用力敲脸盆,咣咣咣,还是没人理她。

孬姑又蹚着水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发大水咯,发大水咯。她是真的高兴,做不得假,她的傻也不是装的。

这种乱糟糟的状况她特别兴奋,我也有点兴奋,但我不敢表露出来。二姨常警告我,乐极生悲。

二姨是我外婆家最有学问的,她读过初中。这归功于政府发起严厉恐吓,他们说:坚决不把文盲带入二十一世纪。

在岛上生活的人,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即使捡到钱也不敢表露出特别地高兴,这是岛民特有的性格。因为老天总为难我们,只要我们一得意忘形,它就发大水淹我们。

我二姨读过书,故而比一般岛民更加地忧心忡忡,她说:留在岛上迟早要全部淹死!

我二姨通过出嫁远遁此岛,安全着陆。二姨夫是县水利局的工作人,来岛上做水情勘测,七测八测就把我二姨拐跑了。他们一家肯定是能顺利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阶层。

但我二姨灵魂深处烙印着洪水给予的教诲,终身保持忧患意识。即使很久以后,她的儿女很有钱,请她坐飞机去旅行,即使坐在飞机头等舱里,我二姨也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只要一流露出得意之色,飞机就要坠毁。

还是说回我们这些既进入不了二十一世纪,恐怕还要全部淹死的人吧。

岛上是五四年安徽发大水迁徙安置来的移民,真是不可思议,在洪水中失去家园的人,又流落至这江心孤岛。世世代代,我们与洪水的恩怨情仇,罄竹难书。

年年与洪水和风暴做殊死搏斗,筑起一座又一座的拦水坝,一次再一次地被冲垮,就像我们收割庄稼,洪水一次一次地收割我们。

我们与洪水争夺土地,但不扯谎,我们其实也没指望真的能战胜它们。这种筑坝又溃坝的生活,好像月亮里砍伐桂花树的吴刚,才砍伐又长合,是明知无成却不得不做的事情。除了这片漂浮之地,没有别的土地可以种植。

在这片漂浮之地,人是无奈的过客,岛上死了的人都攒起来不埋,打木桩将棺材固定在荒野。

期望将来,不知何年的将来,后辈会捡骨回桐城,回到故乡的土地入土为安。

人们这岛上生,又在这岛上死,却不肯在这里埋,始终保持着异乡人的疏离,仿佛这一生只是一场年代久远的旅行。

 

这岛屿形状像艘船,船头朝向下游,流水不停息,大船仿佛也时时在顺江而下。我们的故乡就在下江。

沿着江水筑起高高的围埂,就像高高的船舷,人们用木板,茅草,杨树皮,还有泥巴等筑巢,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吸附于这条船上,就像寄生的贝壳藤壶类。

这可真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到处都在漏水,此刻,人们终于醒过神来,放弃无谓地呐喊,慌忙将家中物件往大坝上搬,谷子呀,棉花呀,锅碗瓢盆。这座冲积洲岛屿,中间平荡,大坝就是整座孤岛最高的地方。我大舅从屋里抢救出一大床被子扛着飞奔,跑得水浪四溅,脑子大概抽抽了,这大热天抢救啥棉被哦,又用不上!难道就没有比这更值得抢救的?

显然完全忘记自己家还有小孩这回事,万一淹死了呢?欸!

我和表姐坐在高高的棉杆堆上相依为命地磕瓜子,洪水正从我们脚下的堤坝漫过,向堤坝下倾泄,就像往洗澡盆里放水,不紧不慢。水的气味很重,沉沉地地铺开来。

有人爬上屋顶,有人上了树,有人架着大衣柜在水上漂流,我四舅抢到一只划子,也不赖。最威风的是杀猪佬,他驾驭起了杀猪盆,手撑晾衣篙,非常潇洒。好多大鱼在水里跳跃,显然,那是水鬼的把戏,我四舅视而不见。洪水又殷勤给杀猪佬送来几头猪,在杀猪盆附近欢快地浮浮沉沉,杀猪佬目不斜视,这可不是收拾它们的时候,他那个盆大,可以运送乘客去往大坝。一人十块,有人还价,他就进行教育:未必一条命不抵三斤八两猪肉价?要是前夹肉还不止。

洪水有无数双看不见的大手,将土地上各种物件抓取出来,无论活物,死物,随意抛洒水面。不时还来一股子激流,即兴地搅拌一番。

许多棺材浮上水面,从各个方向汇聚,漂浮在棉花地之上。有人大叫,完了,完了,棺材要冲跑了!可谁有办法呢?连杀猪佬也束手无策,他家老爹爹德高望重的棺材也漂起来了,曾经和现在,也许还包括未来,岛上最有学问的方老先生,毕生努力就是劝导岛民多读书,开办学堂,试图教化桐城枞阳的这支遗脉。

虽然岛民不爱读书,连他儿子都不读,杀猪卖,手握全岛生猪命脉,但这都不影响岛民对方老先生的尊重,是当之无愧的镇岛之宝。

杀猪佬顾不上十块钱一个人的好买卖,抛出捆生猪的绳索,试图挽留。棺材一次次随着水流旋转自己,灵活地避开了杀猪佬每一次抛出的活扣。

更多的棺材浮出水面,它们在江里结队而行,像放木筏一样,连接成片,浩浩荡荡顺江而下。就像多年以前,他们结伴浮舟溯江而上,投奔这块漂浮之地。

也许是等待太久,终于明白这些没出息的后辈指望不上,不如趁大洪水漂流回故乡。

人们沿岸疾追,跪拜呼号,拿竹篙勾连挽留,它们头也不回,势不可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宗们扬长而去。

那天夜里,月亮特别地白,像洪水一样白,分不清水和天的界限。后来只要听到那首“打着山歌过横排”,不晓得为啥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夜晚的情景,棺材排排地漂浮在雪白的月光下,漂浮在浩瀚延绵的棉花地之上。

那些大片大片的棉田,起风时好像青褐色的海洋,现在变成真的海洋,白浪滔天。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大海大概就是这样子。白花花的月亮照着白花花的水,无边无际,水和天严丝合缝。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喊我和表姐,那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发出,一会近,一会远。表姐没有应,我也疑心是做梦。突然被人一把扯下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是外婆,她用各种器官的名称呼喊我,涕泪滂沱,表姐也在被舅妈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着,觉得失而复得是多么地珍贵,我和表姐也立即响亮地哭起来。

双桃她妈疯火火地跑来,看到双桃没有?双桃没跟你们在一起?见我们摇头,她往地上一蹲,嗬嗬大哭。外婆和舅妈立即又把我和表姐往棉杆垛上一推,转身帮着去找。

天亮了,月亮下去了,江水的白褪去了。太阳从水底爬起来,昏黄沉滞,再也没有朝阳的清澈,像洪水一样浑浊,照着满地泥泞,湿热之气汹汹上涌。天地洪荒,日色无光,洪水还在涨,一寸一寸地吃掉我们的堤坝。堤坝变得异常松软,到处鼓泡泡。

外公说这岛屿下藏着一头大鱼,大鱼翻身就会发洪水。堤坝在吐泡泡,莫不是大鱼在翻身?我蹲棉杆堆上忧心忡忡,表姐却趴棉杆堆上呼呼睡去,她可真心大啊。

堤坝内外水茫茫,只剩这一线之地。低洼处只剩一点屋顶,有人站屋顶上,冲大坝这边挥手,使劲挥手,挥个不停。

青壮年都赶去南边抢险堵沙袋,剩下老弱妇孺都挤在这头大坝上。慌乱大半夜,能抢的尽力抢回来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堤坝上堆满家具杂物,床,猪崽,柜子,老母鸡,炉子,锅,大木盆,尿桶,鸭和鹅,狗也不少。几条不自觉的狗还打耍架,就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你踹我一下,我拱你一下。

显然乐极生悲这道理它们不懂,目前这形势多么吃紧,接下来没东西吃可要吃它们了。只是暂时顾不上收拾它们。

有人蹲着,脑袋深深垂在两腿间,像被拦腰折断了。

有人瘫坐泥泞里像泥巴一样沉默。

有人沿江水奔走哭号,呼喊着永远无人应答的名字。

这些平日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大人们,动不动就打我们一顿的大人们,扛得起两百斤谷子的人们,在洪水面前也是这般不堪一击,有时只是从他们面前过,他们就威胁一把捏死我这个“山里佬”。我感到非常诧异,甚至有点快意,但也生出一丝丝陌生的同情之感。

秀姑的腿还没找到,抓了只木凳当支撑,慢慢移动自己,她眼泪汪汪地告诉我们:灾年来了,马上就要去讨饭了。

为使我们相信她的预言,她立即启动记忆的河流进入五四年的洪灾,房屋成片倒塌,水里漂着浮尸,臭不可闻,鸡鸭鹅死绝,田地颗粒无收……她总结:到时候,就只能吃树皮草根了!

好吃吗?

秀姑叹了口气,目光低垂,望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秀姑的腿就是在五四年的洪水中受伤,溃烂截去的。订婚的人家来退了亲,另外娶了一个有两条腿的女人过日子,就住在三队,还生了儿子。

秀姑一条腿孤零到老。空荡荡的裤管鼓满了江上来的风,噼噼啪啪卷打着另一条腿。好寂寞的声音啊。

唉,洪水呀,洪水!

外婆家房子在堤坝上,得以幸存。缸里还有些清水,煮了茶,大桶挑着分送给蹲在大坝上的人,好多人哭哑了嗓子。大舅和二舅家在堤坝下面,只剩一点点屋顶,他们只望了一眼,就飞奔去南边抢险堵大坝。溃坝容易导致一连串的垮塌,塌到所有人都无立锥之地。

外婆熬的粥比平日稀很多,即使这么稀的粥,舅妈也吞不下去,叹息,苦日子在后头,怎么熬得过去!外婆安慰她,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是啊,多幸运呀,我们家一个人都没淹死。

一些人家在江边摆碗,没有酒,舀江水代替,祭奠那些被江水带走的人。

不晓得双桃是不是顺着洪水漂回故乡了。希望她穿走了那双有蓝色蝴蝶结和银色扣子的凉鞋,特别洋气,真的,即便穿回故乡,也不会失体面。

月亮再次从江面升起,照得四周明晃晃,如刀光如剑芒。

人们聚在坝上商量寻找棺材,兹事体大,各家都推不掉,有粮的凑粮,有劳力的出劳力,抽十几个青壮丁去找。远离故乡的人们,魂魄本当就虚弱,倘若祖先也丢失了,那就会更加地惶恐,简直连灵魂都要湮灭了。

岛上何仙姑也给出指示,往安徽方向找。自行车后架捆着干粮袋子和换洗衣服,十几辆自行车一纵队地顺江而下,衣襟荡满江风,像一群放飞的信鸽,踏上寻棺之旅。

一队人往江北,从杨湾口上岸,一队人从马当上岸往江南找。随着洪水在下游生出许多支流,寻棺人也被洪水牵引着散开去寻找。

一些零星口信传回岛上,棺材成群结队漂流至安徽地界后,它们也许产生了分歧,突然分散开来,有的去了宿松,有的去了望江,也有人说在东流看到过外地的棺材,也有人说看到它们进入了水网密布的湖区,这下可麻烦了,好比跟团忽然解散成自由行,这边人手又不够,大家都累坏了。

寻棺人吃尽苦头,时而暴雨倾盆,时而烈日炎炎,一路风餐露宿,个个都又黑又瘦。还有人骑自行车拐入水道繁密的湖区追寻,再也没有回来,人们说他被水鬼招了亲。

许多地方被洪水阻隔,无路可走,他们扛着自行车翻山越岭,有时在岭上看到棺材从江流中一闪而过,追下去已经不见踪迹。这些棺材借助洪水的力量跟长了脚似的,到处乱逛,跑得飞快。

下江许多地方都晓得我们丢失了祖先,颇为同情,只要看到骑自行车的外地人,他们就上前主动关怀“找棺材的吧?啊呀,辛苦啊!”,并免费提供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

那些消息庞杂无可印证,令寻棺人茫无头绪,心力交瘁。

江上飘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家觉得晦气,少有人去捞,但我四舅可不这么想,他说,大水冲走我们的东西,又冲来别人的东西,这就是共产主义。

四舅每天驾着划子在水里捞取共产主义。有次,他带回一坛腌鸭蛋,满满的,不晓得谁家腌的鸭蛋,漂流到我们门前。舅妈说她一大坛腌萝卜也冲走了,说不定现在也摆在别人家的饭桌上呢。这样一说,我们就吃的心安理得了。

洪水呀,洪水,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们家的破破烂烂随意送给别人家,又随意地把别家东西送到我们屋头。

我和表姐穿着颜色不一,式样不一的鞋子在堤坝上奔跑。大水冲走了我们的鞋子,又冲来了别人的鞋子。

表姐说早晓得,让双桃穿一下新凉鞋就好了。

可是洪水带来的离别总是猝不及防,没有人有机会道别,这就是洪水的脾气。

但我们只伤心一下下,就忘记了。

洪水打破了平日无聊沉闷的生活,新鲜又刺激。尽管大人都忧心忡忡,但小孩都很开心,门前江流像宝藏一样令人应接不暇。

江水漂来着各种东西,坛坛罐罐,门板,破柜子,药水机,烂草席,就像将人家的生活摊开在江上。我四舅在江里挑挑拣拣,一边还谈评,据这些判断,上游湖北佬的光景也不比我们强多少。

我跟孬姑在岸边指指点点,还有猪,在波涛中一拱一拱地探着脑袋。天哪,猪,竟然会游泳,真了不起!

我和孬姑沿着江岸奔跑,用力地拍巴掌,为它加油。它越来越快,在江中打着旋儿,好多小孩加入奔跑的队伍,我们跟着那只会游泳的猪跑得飞快,我大概是太快了,快得飞起,一头扎江里。

我在水里一拱一拱,浮浮沉沉,咕噜咕噜喝了好多水,好多人在岸上指指点点。

万幸四舅把我给捞起来了,不幸的是外婆这次没觉得失而复得的珍贵,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果然,乐极要生悲,每次我特别高兴的时候,总伴随着倒霉。

最叫我伤心的是孬姑,我在她眼里还不如一头猪好耍,她跟着那头猪直追到大坝断头的地方才回头。

寻找棺材的人陆续空手而归。回来路上,听说华阳那边江水回湾里漂来几口外地棺材,又赶过去,确实是岛上的,但棺材盖都不见了,里头也没人。

多方打听,当地人说,天麻麻亮,村边来了一队老头老太,讨点水喝,穿的倒还体面,也没有破衣烂衫,听口音不是本地,哪里来的说不清楚,哪里去也说不清楚。还帮着捡了几天绿豆,结完工钱就走了。

他们还想继续寻找,无奈干粮袋已见底,自行车刹车皮都磨完了,不得不怅惘返回。

最远的一路是追到了桐城枞阳一带,自行车链条都蹬断了八条,车胎爆了十三回,总之,很辛苦,带回了消息,一口棺材也没回到故乡!

还说老家那边也不时兴土葬了,都要搞殡葬改革了,老爹爹们就算是漂回老家也没用。

简直当头一大棒子,人们登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纷纷相问:那我们这些人,以后埋哪里呢?

 

得知外面陆路已通,外婆跟外公商量,想办法把我送出岛交还我父母,万一我在这里淹死了可不得了。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我可是宁愿淹死也不想去找我父母啊,我又不认识他们。

据说是因为戒奶把我送到这岛上寄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五岁的年纪,怀疑他们就是不想要我了。不然呢?戒毒也不得戒这么久吧?

虽然闯祸的时候,人家扬言要告我爸妈,别人打我的时候,我也会喊再打我就告我爸妈去,其实我对他们根本没啥印象。那一双神秘的父母,相当于鬼。只有鬼这种东西,常常被提起来吓唬人,貌似无所不在,但很少有人真的见到过。一想到要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害怕,影子都紧紧地缩在脚后跟。

可是外公也不留我。他说我该去上小学了,好好念书,将来就可以不吃种田这碗饭,种田人太可怜,一年到头黄汗淌黑汗流,一场洪水连肚子都吃不饱。那我可以吃少一点啊,他们肯定是嫌我长大了,饭量也大了。舅妈有时笑眯眯地问我,山里佬,你爸妈怎么都不送点米来?唉,我也很难过。

临别时孬姑偷了个鸡蛋给我,生的。她喜欢偷吃生鸡蛋,挨过不少打,我不喜欢,但这是我这些年在岛上结下的交情,我决定带回陆地,找只母鸡孵出小鸡,我要抚养它长大。

外公带我走在大坝上,像走在水天一线,一想到洪水带来的热闹,我都没有份了,一路走一路哭。杨树在夏天的风里哗啷啷摇摆着,这是我从小就听惯了的声音,忽然之间变得如此清晰,江风吹得人麻麻的,我把自己都哭咸了,江水都涨高了几寸。

他们把我送来又送去,从来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在这岛上,他们喊我“山里佬小伢”。岛上没有山,统称岛以外的人山里佬。后来我回到陆地上,陆地上的人又喊我“岛上的小孩”。

我不是这里的,也不是那里的。船顶着风,浪很大,船起起伏伏靠不了岸,真希望它永远不要抵达,洪水带来的漂泊之感,已深入灵魂。

所有的抵达都是虚幻,唯有离开才是真实。

那些棺材再也没有找到,也没有回到故乡,仿佛从此消失了。听说很久以后,方老先生托了个梦给杀猪佬,叫他不要找了,要是想他,就给他打个碑,立在江中央,碑上刻一行字: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