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国家记忆’的严重障碍,‘私人记忆’近来开始盛行起来。从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杨绛《我们仨》、胡兰成《今生今世》,到章含之《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和张元勋的《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等等,这些‘私人记忆’突然从历史性昏睡中苏醒,变得生气勃勃,成为图书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商品。它们要取代‘国家记忆’的权威地位,向我们诉说已经蒸发了的近现代史真相。”
“国家失忆”已经成为一种公认的传统。中国一方面是字纸和印刷术的发明者,拥有最发达的记忆载体,但另一方面却丧失了对重要历史真相的记忆。文革终结仅仅30年,大量血腥事实已被时间抹除,甚至发生在1976年的“四五运动”也悄然淡出了历史。政治性遗忘像SARS一样四处传染,疏离着我们与历史的密切关系。而在记忆溃烂了之后,一些新左知识分子,却利用了这种文化失忆效应,他们以文革话语制造革命幻象,尽情诱发着“愤青”的话语暴力。这个事例从反面证实了“国家失忆”的重大效用。
“国家失忆”是意识形态管理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就在官方史学家们修史的同时,档案遭到了彻底的尘封。迄今为止,各级档案馆仍然以所谓“国家机密”的理由拒绝对个人开放。查阅者必须出示“介绍信”和确认政治身份后才能阅读少部分资料。绝大多数旧报刊和旧卷宗都被封存起来,仿佛是一些不可告人的阴谋。令人庆幸的是,对它们的解密正在缓慢起步,向我们呈示了一种修复失忆的希望,尽管它还远远无法满足公民的需求。
基于“国家记忆”的严重障碍,“私人记忆”近来开始盛行起来。从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杨绛《我们仨》、胡兰成《今生今世》,到章含之《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和张元勋的《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等等,这些“私人记忆”突然从历史性昏睡中苏醒,变得生气勃勃,成为图书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商品。它们要取代“国家记忆”的权威地位,向我们诉说已经蒸发了的近现代史真相。
历史上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私人记忆”:邱吉尔式的历史记忆和普鲁斯特式的文学记忆。前者是一种纯粹理性回顾,而后者总是洋溢着感伤而忧郁的怀旧气质,令记忆获得一种美学的品质。七十年代风靡中国文坛的“伤痕文学”,就是私人记忆美学化的一个文学范例,它在“创伤记忆”中从事有关恋母情结的叙事,最终在张贤亮“知识分子原罪”的忏悔和自虐中达到高潮。
尽管章诒和、杨绛和胡兰成的记忆属于非虚构性文本,但它们都具备了“作家记忆”的基本属性。他们奋力书写着在个人情感经验中扭曲变形的真相,企图影响他人对历史的基本判断。维特根斯坦早已断言,话语中的真相是不存在的。就其本质而言,记忆就是流传在本人内心的传说。更重要的是,在权力社会中书写往事,就是利用“回忆”来获得对历史的阐释权。回忆者从私人角度辛勤地改造着历史,令其散发出化妆品般的杳远香气。
而历史记忆还有另一种功能,它与司马迁的悲痛事迹相关。近2000年前,汉武帝对史官的阉割反而激发出一种卓越的记忆力,并且点燃了前所未有的书写激情。这是一种罕见的精神剧变:宫刑竟然成了冲锋的信号,它逼迫人起身,用书写历史去反抗专制者的王国。但这种反抗并非要在行文中直接谴责当朝君主的暴政,而是要充分展示记忆的魔法力量:他在竹简上奋笔疾书,不倦地讴歌皇帝的功绩,判处皇帝和历史一起永生。而汉武帝并未意识到这点。他到处寻找丹药,谋求永生,却对史官所赋予的不朽生命置若罔闻。
这是中国历史上关于知识分子书写记忆的极端事例。它同时显示了官方知识分子记忆的弊端:修史者即使严重受辱,其灵魂也必须统一在君主的意志之中。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民间口述历史的运动开始悄然掀起,它要从另一个更加质朴和纯粹的角度招回历史真相。在影像记忆方面,吴文光和蒋樾等人的个人纪录片开拓了数码空间,但它们随后就被大批电视台的“讲述”栏目所仿效,后者不过是纪录片的廉价代用品。
而在纸媒记忆方面,中国青年出版社《看看他们——北京100个外来贫困农民家庭》无疑是社会学研究的范例,但这种口述历史随即被官方史学所接管,一些高校和研究机构纷纷成立“口述史学”中心,大批口述史学著作呼之欲出,试图据此由“伪史”向“信史”飞跃。这场“新记忆运动”提供了重构记忆的重大契机,但以上的大量事例也表明,“国家记忆”正在征用“私人记忆”和“民间记忆”,来改变其“失忆”容貌,并最终达成支配“人民记忆”的宏大目标。
(朱大可,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新世纪》周刊、财新网专栏作家。原文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04年43期。原文链接:http://zhudake.blog.caixin.com/archives/29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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