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废墟上的民主梦——基层政权赈灾重建的追踪观察与忧思
题记:《治小县若统大国》一文发出之后,引起了一些关注;少君兄相约再写续篇。因媒体多言悲情故事,名流好发“含泪”辞章;更有无良文吏在代鬼称谢。然而大地人心的疮痍却依旧醒目;灾区官民的危机和困境,实非短期应对即能纾解。既然机缘凑泊获得“在场”的身份,如实记录便是不贷之责;于是决定自续前文。观察原型则仍以“纹江区”为主,所有人事仍无虚构,藉此客观探讨灾区重建的可能愿景。再次感谢依旧关注灾区灾民的善良人士。
一
风云际会的三国年代,有两位一时并称的人中龙凤,那就是著名谋士——卧龙诸葛亮和雏凤庞士元。庞士元英年早逝,却留下了一个著名的“三计策蜀”的典故。正是因为刘备采纳了他直取成都的这一计,他乘白马奋勇当前,不幸在落凤坡被蜀将张任射倒尘埃。今天他的墓祠仍在纹江区的白马关上,配享着百姓香火。而他的宿敌张任将军的墓室,也依旧在纹江城关的云盖山,恰好和他遥遥对峙着。
尘世间的恩怨情仇,最终都归于尘土。同一方大地包容了这两个攻蜀据蜀的政敌,万户千家的有情众生,依旧不论是非地传颂着他们各自的英雄传奇。四川盆地始终都像一个俊杰奇士出没的巨大舞台,在历史的烽烟战尘之中,穿梭着那些层出不穷的脊梁和背影。只有那至今还辙痕深刻的金牛古道,似乎还见证着他们奔波救蜀治蜀的千古艰辛。
四川是一个移民大省。清初由于张献忠屠川,造成如此膏腴之地却十室九空,不得不号召“湖广填四川”。正因此,这里形成了多元的移民文化,使得此地人民颇具包容之心,且惯能穿州过府走南闯北;故有“无川不成镇”一说。
四川的历史,在青简记载之外,自有许多扑朔迷离之处。从三星堆文化到金沙遗址,那格外璀璨的远古文明,迥异于中原文化的美轮美奂,都显得神秘而高贵。尤其是那来去无踪惊鸿一现般的突兀,在一个以史传著称的国家,竟然是无迹可寻。其预设的伟大悬念,使我在数千年之后还能感到某种彻骨的荒凉。
仿佛在某个遥远的年代,这里就曾经浩劫,一个几近成熟的文明被骤然终结。那时的领袖不得不带着他的人民,匆匆掩埋下他们的各种稀世之珍,然后踏上异乡或者世外。一个族群带着他们曾经的创造、发现和文明程度,远远地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剩下一片肥沃盆地,像一个被遗落的金盏,等待着无数兴亡往来的南渡衣冠。
二
纹江有史以来似乎就是一个疏世独立的驿站。尽管早在西晋即设县治,也许因为太靠近德阳绵阳这两座重镇,不得不在以后的年代历尽兴废。仅仅在有清一代,便废立三次。在新中国,也大抵如此。最近的一次由镇复区,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事。
一个只有4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长期以来,平静发展,自然难为外人所闻。但是自从“5.12”汶川地震以来,它却因为周边这些迅速名震遐迩的悲惨地名,而终于渐为人知了。因为在这个怵目惊心的日子里,它也同样遭遇惨祸。目前在国家的地震灾难排行榜上位居第26名。就这样,原本一个天府福地,由于地处震带之冲,不免也要同担天灾之害。骤然之间大地呻吟,好好的锦绣温柔之乡,却突然窝棚遍野。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不免顿生沧桑之慨。似乎人间歌吹犹闻,却已然万般繁华如梦了。
清朝乾隆年间,这里曾有一个书香名门,诞生过一个西蜀名士李调元。他们“一门四进士,叔侄三翰林”,这在一个穷乡僻壤,自然是誉满闾里的荣耀。即使今天,调元镇的命名依旧还在纪念着一代文星,而故居“醒园”的留存,仍然提示着读书进取的后辈来者。
李调元在乾嘉盛世,也算是个敢于强项的谏臣。后来为和?打击排挤,不免也曾流放新疆——这在中国的多数时代,几乎也是耿介文士的宿命。好在故园山水,尚能兼容逃客,但凡归去来兮,多能找到退路。高蹈还山的李调元,未能成为名臣,却意外地成为了川菜川剧的记录整理和传承者。当然同时,他还是一个著名的民间出版家和诗人。一个与朝廷不和谐的官,最后被逼成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许于他本身而言,并非理想人生,但是对于今日犹耽于口耳之乐的川人来说,却实在是一件幸事。
李调元一家的巨幅浮雕,至今仍矗立于罗纹江畔的危崖上。但是他读书的??寺,却在此次的浩劫之中,毁于一旦。而故居醒园,也在两百多年的风雨之后,飘摇颓唐了。
三
之所以要用上述史话破题,是因为一个地方的人物风俗典章文化,必将隐隐断续传承在它的前世今生之中。地域如人,法统的改变恍若家族血统的变换,往往可能导致其道统的式微。也就是说,横亘在川陕驿路上的纹江,曾经是无数文士墨客游宦逐臣往来驻足的要津。在并不遥远的年代,它也曾经文风沛然民俗淳朴。随意翻检清代再四编刻的《县志》,不难发现这里曾是一个斯文敦厚之乡。
然而,“汶川大地震”以来,这里陡然凸现的各种乡村矛盾吏民冲突,却会使多数的知闻者和施政者备感疑惑——难道这就是曾经路不拾遗的仙乡吗?我们的人民何时开始变得锱铢必究寸纱不让的?甚至一言不合就非要睚眦相向。我们看见地质学的余震未消,社会学的余震却开始萌动;一场大地震所引发的次生灾害,显然非仅一般意义上的环保疫情之类可以完全概括。肯定有某种危情,正在或即将侵蚀不少民众的精神。
果然,第一例非地震死亡事件很快就出现了。
鑫福镇位于纹江区东南角,与邻县接壤。五月底“双抢”已毕,农事稍闲。家家户户的麦子入仓,即使灾年,实无断顿之虞了。然而对国家救助钱粮的仰望已久,因为种种纷争,一直尚未落实名额下发到户。但是社会捐赠的各种物资,则已开始频繁分流到这个僻壤了。看似整车整车的各种饮食和妇孺用品,真正发放到乡镇一级,就已经是五花八门多寡不一。乡镇再平均搭配分发到村,村再基本搭配分发到组,那就必然是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足够均分到每户了。
每组只有一个拿财政补贴【每月30-100元不等】的头儿,老百姓按习惯还是称为“队长”。队长一般要管四五十户人家,级别类似于民国年间的甲长。取消农业税之后,多数组是没有公积金办公费的,现在每天要接收各级下发的赈灾物资,仅仅只说领取装卸再运回一事,便要不胜其烦。更不要说搬回之后还要及时组织分发——而如何基本公平的分发,那就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琐事。而村里到镇上的领取分发,过程也基本一样。
虽然上级政府要求的是轻灾救重灾,物资分配向确实困难者倾斜。但事实上,面对每天要领要发的七短八长的各种零碎什物,在基层根本无法做到这种“道义上的公正”。因此,在保证不私分多占的前提下,干部只能追求一种简单的“权利上的公平”。因为只有这样,全队才基本不会吵架,赈灾才能顺利进行。只要老百姓不闹事上访,上级也只能在这种非原则的救助问题上,不深究深责其中可笑的绝对平均主义。
鸿兴村此前领到的各种东西,各组下发时,采取的是按大致平等的估价搭配分堆,50户人就分50堆,编号抽签,各凭手气取回。即使光棍抽到了卫生巾,寡妇抽到了男T恤,因这种办法简单便捷,百姓也基本无怨。但某天分来的只有15瓶可乐加15盒酸奶,连分堆也不够,村民的智慧竟然也想出了绝对看似合情合理的方式——把可乐兑酸奶,每人拿杯子来领取。这其中隐含的人世况味,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但有可能正是这样一些“公平”却凉薄的世态人心,酿就了此后的人命伏笔。
四
在叙述这件还将较长时间困扰基层政权的人命官司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目前中国农村的实际治理结构。因为任何看似偶然突发的事件,必与其所处背景暗暗相关。
中国的郡县制度自秦而始,然而县治以下,自古是皇权不到的。但为了征兵募役之便,秦汉两朝在县以下设乡、亭、里三级,魏晋隋改设邻长、里长和党长。唐代人口增多,在邻长【管四户】之上,改设保正、里正和乡正【500户】。到宋朝王安石变法,初创保甲制取代乡里制;而明朝采取里甲制并增设老人制,用乡绅贤长自治管理。清代多次变革,保甲里甲并用;一直到清末新政变法,首次提出《城镇乡自治章程》,但是随着袁氏窃国,立即宣布取消省县自治,首设区村两级。区成为最低一级行政单位,负责各种地方行政。这是把自古地方绅士牵头的民间自治组织纳入官僚体制,并把国家权力向乡村社会侵入的开始。
孙中山所再造的国民党,本质上和后来的中共一样,皆是“师俄”学得的一套集权体系。蒋介石首倡“以党治国”的政治理念,并仿苏式体制设立党政军三个系统,实乃中国“党天下”的始作俑者。其党部一直延伸到乡镇,形成与各级行政系统并行运作的双重衙门。而乡村,国民党依旧采行保甲制,彼时的保甲长也多是党员,也兼秘密警察之任务。这是中国政治体制由王朝到党国的滥觞;国民党主持的这种政治现代化的转型,应该说直到马英九时代才算完成。
梳理这样漫长的乡村治理结构史,不言而喻,是为了找出今日基层权利机制的母本。在当年的所谓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衍生出的人民公社这种怪胎,已被历史证明其误国伤农之后;目前政府选择的这种“镇村组”三级模式以及治理方式,大抵与民国的“乡保甲”体制名异实同。历史转了一个怪圈,还是被忽悠回到了老祖宗的起点上。
但是过去的乡村自治之所以能基本保证民间秩序礼法,是因为朝廷建立的乃宗法国家。皇权主要依靠家族组织和乡绅为中介而行使,并由此负责对乡土社会的治理。而共产党执政以来,为了实现政府公权对民间社会的全面接管和控制,首先粉碎的就是代理私权的宗法体制。乡绅阶层被整体打压,家族宗祠被彻底摧毁,乡规民约等各种自然法、民间法和习惯法,都被各种空洞不实的“王法”所取代。于是,以后就必将出现“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的悲剧时代。
当执政者走到廿一世纪,终于明白此理,将国家权力收缩回乡镇一级,重新再提“以人为本,村民自治”之时,却忽然失去了民间管理的完美替身。宗法组织不再存在,乡绅贤长尚未发育,村组干部已非吏员,且非完全实质的民选民治;于是基层政权顿时出现部分治理真空,每临大事骤起,必然凸现乱象——村组两级实无真正的约束力。
于是非正常死亡之事,就必然接连发生;且总有可能某次,将酿成大祸——近日的瓮安事件——不过其一而已。
五
村组干部都是农民身份,村支书由上级组织部门在该村党员之中选定,是村级行政的实际老大。村委会主任配合支书工作,是中国目前唯一真正采取海选方式诞生的。但是多数时候,象征性差额竞选,也演讲PK,实质则还是内定为主。另外还有一个文书负责各种内勤,和支书主任一样,可以拿到财政津贴的80%——每月400元左右。还有一个第四职——妇女主任,拿一半的津贴。以上四人构成今日乡村的权利核心,一般管理十到二十几个小组,一千多户散居的农家。
至于村民小组【民国的甲,以前的小队】的组长,多数地方已经失去诱惑力,很少有人愿意主动追求去担任。加上现在的青壮农民,基本出门打工,留在村组的多是老人妇女儿童,因此确实很难选拔。于是在基层通常采取的方式是,村干部在组里看中谁还有一些“话份”和魄力,就请他喝酒,求他帮忙分担几年。老百姓一般不会对这种指定有意见,如果该人过分自私和霸道,他们才会结队向上级抱怨要求替换。
免除皇粮之后,农民和干部基本没有冲突;在太平时期,百姓自耕自足自娱自乐,完全可以遗忘干部的存在。但是当天灾骤起之后,这部国家机器的末端链条,就要飞速运转并将发挥重要作用了。
地震之初,通讯不畅之际,纹江区的村级干部基本都能自觉危机时刻的责任,跨上坐骑【摩托,这是村官普遍的交通工具】巡查去了。在救死扶伤之后,马上就要面对上级各部门发来的各种十万火急的表格,而基本准确的统计数据尚未完成之时,又要开始每天领发各种救灾物资了。他们只有四个人,自己的家也受灾,田里的双抢也迫在眉睫,每天不得不操劳到凌晨。当然还有一些突发的烦心事,比如用“火三轮”拖回的捐赠衣服,走到三组就被抢光了,后面四五六组就会来骂人,会怀疑干部私分。
每天那么多沉重的水米物资要搬运分发,必须要请义工。在过去的“双提双统”时代,农民还有出义工的任务。取消皇粮时,“两工”的劳役也一起取消了。平时村里的公共基础设施比如塘堰干渠坏了,要想请农民出工自己维修,多数时候村里得付工钱才能解决。现在是救灾,关系到每家都能获得的利益,村官也总有几个能够随时使唤的小弟,因此找义工不算太难。但是义工既无报酬,也不能趁机多拿几件物资【这种时刻每种物资皆有清单,兼之众目睽睽】,却要每天为全村那些不出力的人劳累,内心多少也有怨言。今日中国多数地区农民的觉悟,至少不如从前【何以至此,我将另文专述,责不在民】。因此大灾当前,(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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