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喀什人民公园。跳舞和围观人群,以及喀什街头随处可见的警车和警察。

Courtesy of Wang Xi

摄于喀什人民公园。跳舞和围观人群,以及喀什街头随处可见的警车和警察。

昆明火车站暴力袭击事件发生后,人们在网络上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不满和惶恐。我好像又看见两年多前那个不安的自己——彼时我的家乡新疆喀什市内连续两天发生暴力恐怖袭击,事发地距我家仅半个小时路程。

作为一名在新疆喀什出生,直到高中之前一直在那里长大的汉 族人,很早以前,就有朋友问我,为什么新疆会出现如此频繁的暴力恐怖袭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维族人参与暴力袭击?我很难解释,因为原因太过复杂,而我也并 没有真正的答案。不过,如果你愿意听,我想把我知道的新疆告诉你。

1993年的中秋节晚上,四岁的我和爸爸妈妈从姥姥家回来。夜已深,喀什的主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四下静悄悄。走着走着,距离我们大概几十米的地方有几个喝醉酒的维族人摇摇晃晃,大声叫喊。看到他们拿着东西(后 来知道那是刀)向一个路过的骑车人甩去后,我很害怕,拉着妈妈说:“不要过去”,妈妈说:“不怕,有你爸呢”。

尽管我们避着他们走,但还是被拦住。我已经忘记被拦住的那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再有印象的便是爸爸和这几个人扭打成一团,甚至翻滚进马路边干涸的水渠,妈妈奔向附近求救(那时没有手机),我躲在一旁哭着喊“救救我爸爸”。

那晚月亮很大也很黄,周围很静,我哭得很大声。

事情怎样结束我完全记不起来。还能记起的,便是妈妈抱着我坐在警用两缸摩托车里回家。这些人用刀砍我爸爸的时候,他们用的是刀背——不幸中的万幸。

后来,听爸妈说,这些年轻的维族人来自农村,他们喝醉酒,几个人便商量出来“闹点事”,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所以,还没有胆子用刀刃伤人。

随着我长大,连同这些持刀者的脸庞一起,整件事仿佛在黑夜中渐渐隐去,偶尔提及,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挂在天上很黄很大的月亮,以及我自己的哭声。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友善的维族邻居和维族同学。那个时候,他们对于我而言,大概只是名字多几个字而已,当然,还有他们的饮食习惯,其他,大概真没什么不同。

我第三次搬家前,住在楼下的维族阿姨时不时会给我们送好吃 的蜜饯和点心。他们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还教会我跳维族舞时如何左右扭动脖子。五年级,学校要评“雏鹰奖章”,其中一个考核要求是学会至少十句维吾尔族礼 貌用语。我一个晚上泡在人家家里,她们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发音。我现在会说的好像就只剩下三四句:“你好”“谢谢”“请坐”……呃,还有“多少钱”。

我最要好的一个维族同学,很遗憾,现在已经没有了联系。我 们一起度过了初中三年,那时候,我和她,还有另外一个同学,差点结拜,她排老大,我老小。她的成绩非常好,考过年级第一,那时我几乎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问 “今天的作业是什么?”或者“这道数学题你做了没,把答案念给我”。

有一次,她在跟我聊天的时候,被她妈妈打断,她在电话那头用维语跟她妈说了几句,转头在电话里接着用维语同我聊,我被那长串的维语弄懵了……

她后来去苏州读内高班,又去了天津念大学。

后来,随着我去山东念高中,又去大连念大学,朋友来来去去,和维族朋友也很少再来往,他们都定格在我前十五年的美好时光里。

2009年7月5日,一个对我产生深刻影响的日子。那一天,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发生了震惊海内外的维族人针对汉人的砍杀事件。根据官方统计数据,当天有逾300人死亡,一半为无辜群众,1700多人受伤。

那天,我还在大连的学校,最开始只是从电话里了解了一些片段,说很多普通人在街头被砍杀,车辆被砸坏焚毁,手段残忍。那一晚,我和在乌鲁木齐念书的朋友QQ聊天,他说他和舍友整晚不敢睡觉,大家轮流守夜,深怕有暴徒闯进学校。

第二天,表姐在街头给我打电话,说汉族人在街头开始游行示威,和维族人发生了不小的冲突,电话里风声呼呼,夹杂着遥远的呼喝声。

七月中旬,我回到喀什的家中,当时网络已断,大家在私下里传播着事发时用手机拍摄的一段段视频,这些视频被禁止流传和带出新疆。此后近两个月,我参加的所有聚会和饭局,大家讨论的只有一个话题——“七·五”。人们大概只能靠着这种讨论来发泄愤怒、惶恐和不安。

我家住在喀什老城区,距离艾提尕尔清真寺不到十分钟的路 程。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家楼下的院子里驻扎了两个排,每天从窗口看着他们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到现在,当我路过那些在街头巡逻或站岗的武警身边时,还会 刻意把腰挺得再直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变得很显眼,才能一直在他们的视线中,这样我才觉得,安全些。

此后的五年里,事情变得更糟糕。

在喀什,每天充斥着传闻与听说。比如“听说XX地又爆炸了”“听说XX地又死人了”。有些被报道,有些无法求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之一。

两年多前,在喀什街头连续两天发生了恐怖袭击,事发地距离我家并不太远。事发两天后,我才有勇气走出家门,一路上,神经质地躲避着经过我身边的每个人。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的感觉。

但渐渐地,大家好像变得麻木,因为太多“听说”了。

去年在北京实习,看新闻提到又发生了恐怖袭击,打电话给妈妈,叮嘱她小心点。她还挺不耐烦:“这种事情天天发生呀,习惯了。”

慢慢地,在喀什,居住地也变得逐渐分明。我家所居住的这一片是老城区,附近有高台民居、艾提尕尔清真寺以及大巴扎,每次出门,我的面孔非常显眼。而在另一片区域,居住着很多汉族人。

而我也学会,在穿过那片广场时,把脸缩在领子里,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直到现在,还有叔叔阿姨不断嘱咐我:“不要回来工作,太危险了。”我每次都回答说:“嗯,肯定不回来了。”

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关于他的故事,只是零零散散从爸爸或奶奶那里知晓。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四川参军,随后跟随部队到达新疆,曾在昆仑山哨卡一待多年。

我从小被姥姥姥爷带大,他们的故事听了很多,他们也是那个 时代的许许多多人的缩影。上个世纪50年代,姥爷响应号召,带着姥姥、大姨、舅舅从天津前往西北参与水利工程建设。他们在兰州待过一段时间,我的二姨便出 生在那里,后来他们又举家前往喀什,生下了我妈妈。2006年,我的姥爷姥姥在新疆去世,安葬在乌鲁木齐。

我的姥爷姥姥、我的爸妈,他们见证了一片贫瘠的土地如何变成了一座城市,一座最开始只能坐着马车坐着汽车出远门长途跋涉的城市如何有了铁道有了航线。

但是,关于那个年代我们祖辈的到来,我们和他们总有不同的解读。我们一直为祖辈而骄傲,他们背井离乡来到新疆,为这里的建设奋斗一生,最后葬在这里。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我们侵占了他们的一切。

我每次跟人介绍新疆,都会谈起新疆的民族成分构成还有分布。新疆有47个民族,世代居住的民族13个。地理上,被天山划分为南疆北疆,大部分维族人居住在南疆。而在喀什地区,90%以上都是维族人,其中大多数居住在农村。

小时候,爸爸还在乡里工作,有时会带我去维族农民家做客,那时的印象是:哇!他们家好大。哇!他们家有果园有牛棚有羊圈。哇!他们家地毯好漂亮被褥好漂亮碗盘好漂亮。

一直以来,我对维族农民的印象都来自于幼年的接触。大概是,一个笑呵呵,用粗糙的手递给我一牙西瓜的大胡子叔叔。

后来,我对新疆农村的印象变得复杂。这来自于从小到大,电视台反复播放的那些纪录片,讲述那些企图分裂新疆的暴徒如何杀害村官、冲击派出所和乡政府,他们杀的人里有维族也有汉族。而学校也会组织学生一起看这些纪录片。

我至今还记得的一个镜头是,许多维族小孩被关在一个小黑屋子里,学习经文,这被称为“地下讲经点”,而爸爸和我认识的其他在基层工作的人都说,这种地下讲经点在南疆的农村有很多,但屡禁不止。

我的父亲曾在基层农村工作多年。在他的印象中,十年前的农村商店中烟、酒销路还算不错,而近几年烟酒几乎在农村绝迹。这是因为保守思潮在不断扩散,有人宣称“严守戒律,戒烟戒酒,才是真正的穆斯林。”一些卖烟酒的商店甚至被人攻击。

而伊斯兰教保守思潮的扩散,甚至有向极端宗教主义发展的趋势。其中不乏伊斯兰原教旨教派的推动,也有一些社会、教育、经济等方面的因素。

在新疆,尤其是传统观念浓厚的农村,民众对经文的学习的需 求较高。不少维吾尔族家长认为,穆斯林应该懂得基本的经文知识和宗教礼仪,因此他们会将孩子送进经文学校。然而新疆目前的宗教教育能力十分有限,经官方认 可的经文学校仅六所。这非但不能满足信教民众的需求,在培养宗教人士方面能力也非常有限,这就给在南疆泛滥的“地下讲经点”以可乘之机,不少宗教学识不高 的人在农村甚至可以对经文进行任意释读宣讲。

我有一个朋友,他于今年3月5日下基层,作为维稳干部,驻扎农村。他此前曾去过农村,据他说,那里基层干部很辛苦,长年累月没法回家,替农民种地成了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这是因为一些农民对基层政府的部分命令不太满意。有时基层政府要求他们种植一些作物,由于经济效益不可观,或初期投入过大,或者劳动强度过大,一些农民对此产生抵触,于是这部分农田劳作会被推给当地基层干部完成。

此外,在新疆,农民对最低劳动保障金的依赖非常大。

他的原话大概是:“有些人(农民)不干活,没钱就去政府闹一回。”

他之所以会下基层去维稳,是因为最近在新疆一个影响颇大的政策——“二十万干部下基层”。这些来自政府和事业单位的干部和工作人员将在三年内分三批前往南疆各地州的农村进行维稳。

前往农村维稳,这不是第一次,却是规模最大的一次。

以我的朋友为例,他必须打包被褥行李和他的同事一起前往农村,大概近一年的时间里,吃住都得在那里,按他的工作年限,他享有十天的假期。

在出发前两天,他们会进行一些培训,比如宣读一些纪律和注意事项。值得一提的是,单位给每人买了一份保险。

有时候,在跟陌生人聊天时,被问及哪里人,我会撒谎。

有时候,我会在告诉别人“我是新疆人”之后,补充一句“我是汉族”。

我没法描述那尴尬,以及那莫名的底气不足。同时,也厌倦,同别人一遍遍描述新疆的风景有多美,水果有多甜,人们生活有多美好,旅游宣传片比我说的更漂亮。我其实更想跟人聊聊,这片土地上发生着什么。尽管很多时候,都是敏感词。

我爱这片土地,但它之于我,亦像一个标签,一个不那么自在的标签。因为它,我一面要跟别人解释“我们不是骑马上学”“我们不住蒙古包”“我们也有水果蔬菜,也吃海鲜水产”;另一面,还要面对被拒之于网吧、酒店门外的尴尬,以及办理护照、通行证比旁人更复杂的审核手续。

我爱新疆,但我也知道,无论我多么爱它,我终将,也只能,逃离它。

王茜是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

原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