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鬼六十三岁这一年,在红色十月里,他的《血与铁》与《血色黄昏》同时修订再版,迅即受到老知青及后代的追捧。读者坦陈,读完这两本书,“被血色的中国社会所震撼”、“震撼无比!只觉得这样的社会该死”……这似乎可以看作“知青”一代进入历史的标记。

一代人恍惚间步入自己的暮年。老鬼的走俏并不意外,乃是诸种需求的叠加所致:同代人需要回忆,老鬼代表着他们共同的记忆,他把他们荒芜而惨烈的青春岁月保留在文字里;年轻一代渴望了解父辈的历史,而老鬼极端真实的叙事,恰好可以提供一个可靠的文本;当文学变成无聊的码字,老鬼粗粝雄浑的文笔(岳建一语),给予读者久违了的阳刚之气,他所表现的被压制的人性悲剧,在物化时代具有净化心灵的功用,等等。

老鬼似乎就是为记录历史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他1947年出生时,中国内战正酣,几个聪明的脑袋,替大众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自“解放区”蔓延开来的“土改”,颠覆了中国亘古有之的道德伦理,等到中共执政大陆,一切人事都被迫接受了钦定的命运。

作为红色革命者的后代,老鬼面前本该是一条坦途。父母均是正宗的革命干部:父亲马建民官至北师大党委副书记,母亲杨沫以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迈入革命作家之列,这个家庭很自然地跻身被“革命”重新划分的富贵阶层。老鬼这个地地道道的红色后代,如果没有那种“强烈的个性”,一生必能过着云上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

但是他弄丢了自己的前程。他因为太想成为合格的“红二代”,而走上了不归路。

弃儿,似乎是他的宿命。性格中那股犟劲,是他全部苦难与不幸的根源。他把一切字面上的东西当真,以官方树立的“英雄”为自我改造的楷模,亦步亦趋模仿之,时刻准备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他把自己变成了可爱的“一根筋”,一个令社会管理者头疼的麻烦制造者。

他能忍受肉体上近乎自虐的锤炼(练块头、长走),但他制服不了自己的人性——性的躁动(手淫,意淫国母),爱的需求(被组织信任),自我表现(涂胭脂),等等。

他根据字面的东西进行人生游戏,而且非常投入和执着,这一切在别人眼里,是那么滑稽可笑。大家都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都在按照心照不宣的规则在演戏,而且随时可以退出剧情。他却只有“本真”的表现。他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举止,会伤害别人;他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大众的敌人。

历经性饥渴、大饥饿、持续不断的思想教育,他却未能成为革命所需要的螺丝钉,反而因为丰富的人性——抱打不平、真诚、渴望正义、嫉恶如仇等等,被甩出了成长的轨道,最终沦为革命的敌人。他并不想做敌人,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有后援的叛逆者,一个顽皮的较劲者。

他或许是革命的敌人,但革命绝不是他的敌人,因为他始终在本能的层面上进行反抗,相信有一个自上而下的纠错机制,自己所遭遇的并非制度所强加,而是革命队伍里的坏人所造成的。朦朦胧胧的本能,似乎觉出了制度的荒谬,但仅此而已。他羡慕英雄,但自己成不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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