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到现在的几年间,自己的阅读兴趣虽不断地转移,但每当看到静静压在抽屉下面的这几封信笺,看到拥挤的书架上那一排理群师的著述,心里总会升腾起温暖和感动,还有鼓舞和力量。就像此刻外面的夕阳,映在窗户里,散开成柔软的光。曾经有人把一封红线短笺放在枕下。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愿意想得浪漫一点:每一封从云中飘落的信笺都会在她们的梦里去寻找各自的回音。

 

 

满枕信笺破梦来

 

文/江帆(华东政法大学)

 

 

初三那年,有一次被老师问及“最开心的事情”,我几乎未作多少思考就回答:“收到远方的来信”。

那种寄寓在“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云中谁寄锦书来”里的期盼、急切和美好,会不会在信息时代的短信电话Email的席卷下渐行渐远?赫胥黎曾预言,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里,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怀疑和仇恨的人。

(一)

回想自己寄出去的第一封信,完全是种偶然——

记得初二下学期,也就是2005年的3、4月份吧,我在一份名叫《作文通讯》的杂志上看到一篇《佳作欣赏: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当我饶有兴味地读完时,才发现这是鲁迅《野草》里的作品。虽然当时我已经草草翻过《呐喊》和《朝花夕拾》,但对“鲁迅”,确实是没有一丝的感觉,后来开始阅读余杰的一些文集,才慢慢地试图去主动重新认识“鲁迅”。而真正勾起我兴趣的,却是这篇《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鲁迅竟然能写出这样的笔调,竟然也有这样的文风!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从《野草》开始慢慢地重读鲁迅,在收获了巨大精神资源的同时,也产生了很多困惑与不解。几乎是在同时,一本阅读杂志上刊出钱理群先生与中学生讨论鲁迅的信札,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也学着去给理群师冒昧地写信,但地址不清楚,只好寄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当这第一封信贴上邮票投入信箱之后,兴奋与紧张也逐渐消失,自己对这位著名教授能给一位唐突幼稚的初二学生回信,确实不敢抱很大的希望。

直到将近两个月之后的7月初,那时学校正在组织初二升初三的学生暑期补课。班主任将一个白色的邮包递到我的课桌上,寄信人姓名里竟然填着的是“钱理群”!我迫不及待地等到放学,抱着邮包直接冲回家,慌慌张张却又小心翼翼地拆开邮包,里面是先生的两本著作,扉页上都写着“江帆同学 存念 钱理群”。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理群师的信:

江帆同学:

你好!

原谅我拖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我杂事太多,老是欠债不还,真没办法。

鲁迅的杂文实际上现实针对性和超越性的统一,他是有强烈的现实关怀的,因此他的作品有时代性;但同时他对现实问题的分析,又常常深入到历史的深处,人性的深处,因此具有超前性,以及长远的生命力,超越了他的时代,而成了今天(以及以后)的现实存在。

《野草》确实令人震撼,我觉得最好的阅读方式是反复诵读原文,感受其中意蕴,朦胧感悟,而不必深究其意义。当然,我是写有有关研究文章的,不过那是我的《野草》观,仅能供参考。而且这类解读、分析是以将鲁迅《野草》的丰富观、复杂性简化作为代价的。可以寄送出两本给你:《心灵的探寻》与《与鲁迅相遇》,但要过几天寄出,假期中你能去学校取吗?

来信还提到冯友兰。冯友兰最大的问题是一直想当“国师”,于是,总要依附最高统治者,前有蒋介石,后有毛泽东,后来想用《新编》重塑自己,实际已力不从心了。

匆匆写此

祝顺

学安

钱理群

6月30日

(二)

可以想象,这样一封信和两本书对一个初二学生的鼓励是多么巨大。从这之后,我便开始更进一步地阅读和思考,自己的心得和疑惑也不断地记录下来(可惜的是,我放假回去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初中时候的几本读书笔记,那段时间的思想轨迹再也找不回了),也继续保持着与理群师的精神沟通与信件往来。也许是由于自己年纪太小,对正面的阅读和思考感觉不“过瘾”,便直接跳到背后来寻求鲁迅的不足和局限。于是,就有了这封回信:

江帆同学:

你好!

来信已收悉,因为杂事太多,直到岁末才来集中偿还倍债。

鲁迅那一代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今人已很难理解。在我看来,鲁迅是真正把中国传统文化吃透、看透了的人,他与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十分缠绕的关系。你说的很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和精华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的。我常说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很难“进去”,进去以后又很容易被他俘虏,不能“出来”。这就要求我们,在面对这样的博大精深的传统,要有极强的独立自主性,一方面要勇于进去,勇于吸收,同时又保持一定的警惕,不为其俘虏。为做到这一点,一方面要有独立审视的态度与眼光,一方面要大量吸取外国文化,有了比较,才“爰生自觉”。而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促成现代新文化的创造。我以为这就是鲁迅对传统文化的基本立场。

而我们这一代人(也包括你们这一代)与鲁迅那一代不同,基本处于还没有“进去”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强调要学习“国学”是有积极的一面的。但现在的问题是:认真学国学的少,炒作的多,最后成了一个表演。而且又走向“中华中心主义”,完全拜倒于传统文化,缺少独立审视态度,甚至因此排斥学习外国文化,这就走上了“固步自封”的恶路。

来信还提到了鲁迅有没有错误或者局限的问题。有的人认为鲁迅的局限在对传统否定太多,我的看法却不同,在我看来,鲁迅在将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转换中是发挥的最好的,甚至说他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因此,鲁迅如果有局限的话,可能不是他个人的局限,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局限。但这个局限究竟是什么,坦白地说,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因为要真正突破鲁迅的局限,击中他的要害,就需要具有比鲁迅更为强大的思想力量和精神力量,这点我做不到,这也就构成了我的局限。因此有人说“钱理群走在鲁迅的阴影下”,这批评是有道理的。对于你们这一代,要真正“走出”鲁迅,“走出”传统,第一步先得“进去”,而进去时一定要有自己的独立的态度与立场。

匆匆写此

新年的祝福!

钱理群

2005.12.31

(三)

自从我2006年进入高中之后,阅读兴趣从鲁迅扩大为整个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越是钻进去,就越会慨叹与遗憾,而理群师的这封短笺,也与我产生了“共鸣”:

江帆:

你好!

你所谈到的,都是这一个多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的问题,既是历史问题,也是现实问题。对于我们这一代,更是与我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的。我自己就曾背叛过五四传统,背叛过自己的选择,也曾看不清鲁迅这样的巨人,因此我的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研究,带有很大的自我反省、自我赎罪的成份,那真是和着血与泪写成的。你作为一个刚开始走上人生之路的年轻人,对这段历史感到兴趣,这是我深为感动的。因为今天的统治者正在强迫人们,特别是年轻人遗忘这一切,于是,就有了“拒绝遗忘”的挣扎与努力。

我也挑选了几本书寄送给你,供你参考和阅读:《1948:天地玄黄》、《大小舞台之间》、《话说周氏兄弟》、《丰富的痛苦》、《王瑶和他的世界》。

因为后天我就要外出开会,到这个月20号以后才回来,请在20号以后给我来个电话,告诉我书应寄到哪里,因为放寒假了,我担心书寄到学校会收不到。

匆匆写此

新年的祝福!

钱理群

2007.1.3

(四)

在高一快结束的时候,学文还是学理的问题就摆在了面前。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理科,既是因为对高中文科课程的反感和厌恶,同时也考虑到,如果去学两年文科,可能什么都学不到,还会丢失了自己刚刚培养起来的朦胧的独立思想。理群师关于文理选择的回信,也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鞭策:

江帆:

你好!

我认为你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中国的文科教育其实是误人的,不如自己自学。更重要的是,中国更需要有人文关怀的科学技术人才。我是一直主张“文理交融”的,你应该以此作为自己的培养目标。不过,如你已经意识到的,中国的科技教育是不重视人文关怀的,因此,你仍然会有孤独感,对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你已经逐渐走向成熟,可以不管这些,走自己的路。上了大学以后,可以选修或者旁听一些人文方面的课程,也可以寻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这都是后话。你现在的任务是集中精力,准备高考,不管你对眼下的高考体制有何看法,你现在只能适应它,并在它的范围内,力争考出好成绩,以使读一所较好的高校,为自己一生长远发展创造一个较好的条件。

尽管你以后不再学文,但需要我帮助时,可随时找我,我们应该是“朋友”了。

匆匆写此

好!

理群

11.4

可我却自觉辜负了理群师的期望,在紧张备战高考之时,仍不忘偷闲读书,虽然高中学理科,但最终却还是遁入“文”门,来华政研习法律,不知算不算“殊途同归”?

初中到现在的几年间,自己的阅读兴趣虽不断地转移,但每当看到静静压在抽屉下面的这几封信笺,看到拥挤的书架上那一排理群师的著述,心里总会升腾起温暖和感动,还有鼓舞和力量。就像此刻外面的夕阳,映在窗户里,散开成柔软的光。

曾经有人把一封红线短笺放在枕下。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愿意想得浪漫一点:

每一封从云中飘落的信笺都会在她们的梦里去寻找各自的回音。

 

 

(采编:麦静;责编:麦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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