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钱与陈衍关系小考

 


二钱是钱锺书和钱仲联。


二钱关系以及和陈衍的关系,今人李洪岩、范旭仑、刘梦芙多有关注。特别是李洪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8年)及刘梦芙《二钱诗学之研究》(黄山出版社,2007年)中涉及相关史实至详至富。二钱关系与陈衍可判断为一个问题的两面,二钱关系,刘梦芙的判断是“疏而不亲”,陈衍在二钱中间。


钱锺书亲近陈衍,一生基本不说陈衍的不是,钱仲联也尊敬陈衍,但时有微词,《梦苕庵诗话》所记甚多,对陈衍编的《近代诗钞》很有意见。陈衍选近代诗,有他自己固定的趣味,但也极重人情,当时即许多人诟病。诗选中闽人最多,把自己儿子和厨子的诗都选进去了。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中曾开他的玩笑,张宗扬被命为“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评为“此脯椽也,小人张,主人衍”,并引章士钊诗说:“石遗老子吾不识,自喜不与厨师邻”。陈衍是有性情重人情的长者(钱锺书喜欢有性情的人)。其实陈衍何尝不知宗扬诗的好坏,他在《石遗室诗话》续编最后就专门说过“张宗扬读书至不多”,诗话最后一节还评论了张宗扬儿子的诗。与选诗,可认为容有不妥,与人际,则尽在情理,这可能恰是陈衍的可爱处。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中对二钱诗均有评价,这已为一般熟悉二钱关系者所熟知,此不具引。

1984年,钱锺书出版《谈艺录》补订本,讲到黄公度的诗时,特别补了一条:“钱君仲联笺注《人境庐诗》,精博可追冯氏父子之注玉溪、东坡,自撰《梦苕庵诗话》,亦摘取余评公度‘俗艳’一语,微示取瑟而歌之意”(该书第347页,1984年),委婉表示钱仲联和自己的看法不相同。

1958年,钱锺书著文批评钱仲联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这是二钱正面相遇的唯一公开事实,钱仲联没有正面回答,但也并没有完全接受钱锺书的意见,此后的往来就是相互尊敬和客气了。范旭仑读《容安馆札记》最细,他发现其中有两句对钱仲联的刻薄语,因是私人笔记,更见真实内心。二钱关系,可能从青年时代就约有隐情,或许与陈衍相关。


钱锺书《石语》开篇说:“民国二十四年五月十日,石遗丈八十生辰,置酒苏州胭脂桥寓庐,予登堂拜寿。席散告别,丈怃然曰:‘子将西渡,予欲南归,残年远道,恐此生无复见期。余以金石之坚,松柏之寿,善颂善祷。丈亦意解。”


陈衍八十生辰,场面极大。《梦苕庵诗话》中有对此的详细记载:“
乙亥浴佛日,为陈丈石遗八十寿诞。是翁老当益壮,强饭健谈,意态如五、六十人。是日四方冠盖往吴门祝寿者,不下数十人。有堂会,其女弟子魏新绿演《文昭关》之伍员及《坐宫》之杨延辉,老伶工贾福堂演《捉放曹》之曹操,赵栖云演《女起解》之苏三,电影明星徐琴芳演陈宫唱《落店》,极一时之盛。”(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6卷第284页)


“乙亥浴佛日”是农历四月初八,公历
1935510日,与《石语》所记相合,可见同一天二钱都参加了陈衍的生辰。《梦苕庵诗话》描述了这个盛大场面后,用相当篇幅节引了钱锺书父亲钱基博一篇寿文,这篇寿文多是对陈衍的赞颂,但也有批评。钱基博后撰《现代中国文学史》,大体也是这个意思。陈衍认为“同光体”源自祁藻、程恩泽(《近代诗钞》首选祁藻),钱基博则以为“同光体”是由桐城派的刘大櫆、鼐到曾国藩一路下来,这才是“同光体”的诗学门径。这个学术见解,钱仲联和钱基博相同。所以钱仲联才说“此段论石丈诗至当,然亦不无弦外之音。”这个“弦外之音”即:“观其选定《近代诗钞》,意岂不欲开户牖、设坛坫者。何意嗣响无人,遂贻论同光体者以数典忘祖之讥。”(同上第285页)

 


钱锺书喜欢陈衍,除了个人交往和个性方面的原因外,与他们二人均喜“谈艺”相关。钱锺书的特点是特别善于从中外大量文学艺术活动以及人类的一般精神活动中总结规则,发现相同或者相异的现象并进行深入阐释,此点与陈衍的艺术趣味接近,当然也与陈衍在当时中国诗坛的地位相关。《石遗室诗话》实为中国近代诗史,当时各派大小诗人刊印诗集,多数有陈衍题签题词和序文,此点钱锺书也未能免俗。


陈衍当时每周往无锡国专讲学一次,《梦苕庵诗话》记载:“石遗丈老矣,而精神矍铄,卜居吴门胭脂桥。每来复日,犹能来无
 锡国学院讲学,与唐蔚师有同年之谊也。丈故学者,诗特余事。然所著《石遗室 诗话》三十二卷,衡量古今,不失锱铢,风行海内,后生奉为圭臬,自有诗话以 来所未有也。近于三十二卷之外,复有续辑。海内诗流,闻石丈续辑《诗话》,争欲得其一言以为荣。于是投诗乞品题者无虚日,至有千余种之多。以杖朝之年,而办此苦差,名之累人如此。”(同上第272页)


陈衍评价钱锺书时说过:“钱默存近作,余已略话一二,兹得其所印今年初刊诗一小册,有甚工
 者数首。”此即指钱锺书当时自印的《中书君诗初刊》,可判断为是钱锺书送给陈衍指正的。钱仲联对陈衍的看法却很复杂,他认为《诗话》续编中“前编所未收者,多见于此编。”,也一一指出了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和王蘧常,但没有提钱锺书的名字。钱仲联接着说:“欲知近十余年来诗风者,于此求之足矣。丈自言海内诗人奇到之集,已阅过者,殆满一间屋,而架上案头,有已选佳句不及收入者,尚不可胜计。限于时间与篇幅,徒呼负负。俟补《续近代诗钞》时,当次第收入云。丈谓余诗多隽句,雅似其乡何梅生,又甚似海藏。此则丈但见余已刻之《二仲诗》,故为此言。后此所作,风格大变,殊不愿在闽人门下讨生活也。”这后一句话,对陈衍的不满溢于言表,似也可读出一点言外之意,陈衍喜欢钱锺书。


二钱均为中国极有成就的大学者,但治学趣味有异,为人处事不同,彼此尊重,但也时显个性。知二钱与陈衍关系亲疏,也可略见近代中国诗坛人事之复杂及趣味之高雅。

 


(本文曾刊于《东方早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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